穆良最后将线拉起,接过远志递上前的剪子,一刀下去,线断成两截,阿闯总算平静下来,穆良放下手,重重地松了口气:“好了。”短短两字,说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心情,再一抹额头,已是汗如雨下,险些低落在伤者身上。
沈真探了探阿闯的鼻息,温热人气微微翕动,他的指尖能感受到。
“接下去需要静养,箭柄拔出不过是第一关,之后外邪攻心,还有一遭罪,到时候高热频发,最缺不得人照顾。”李济缓缓说道,手不自觉撑着桌沿,远志抬眸,从他苍白的脸色中看到疲倦。
“师父,你们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尾。”
李济摆了摆手,刚要开口,直觉耳边狷风,噗通一声,沈真和黄二已经跪了下来:“三位仁医在上,请受沈某一拜!”
“你们这是做什么!”李济讶然。
“神医圣手,沈某是一介粗人,没有别的本事,但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们三个当牛做马也会用一辈子报答您三位!”
“不敢当不敢当……”穆良慌忙倾身,想要扶起他俩,医馆里病患得救下跪感谢是常事,可即便再常,他们还是从没有习惯过。
李济开口道:“你们若要报答,当行正路,不可误入歧途,报答世人便是报答我们,报答了双亲……”
沈真低头抱拳,不发一语,与黄二两人苦涩往事涌上心头,不免怆然:“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谁不想做好人,谁不想行正路?我们从端阳来,田里闹了灾没了收成,偏赶上北方内战,大批北人往南逃,他们带刀有马,抢了我们的粮,占了我们的地,乡亲们告到衙门去,挨了一顿板子又都遣了回来……我们才知天下没有公道,可我们还是和那些北人硬拼,他们有马有刀我们就抢,就用肉身和他们蛮干,可是官府不抓他们,反倒是我们!”
沈真字字泣血,双眼通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和北人肉搏都不曾落泪,但此时却因李济的一句劝慰,卸下所有防备。
黄二心中隐痛,不禁落泪,远志听闻虽不曾经历,却也感同身受,她万没想到,新帝上位,这样的乌黑世道却还与旧时一样。
沈真声泪俱下:“老家待不下去,四处投告无门,眼睁睁看着人散的散,死的死,家底也空了,眼看着真要把我们往绝路上比,所以才不得已往东走,结果路过衙门听到风声,当我们是反民,恨不能都抓了好去邀宠,阿闯就是逃命的时候中了箭,我们实在是没法了,才找到了这里。”
李济深深叹了口气,他的一生心血要拱手让人,此刻站在眼前的,却还有比他更困苦的人,怎能不骂一句天地不仁。
他伸手将沈真扶了起来:“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沈真苦笑,掏心窝子地说了一句:“就怕本不是反民,最终被逼成反民,如此也同你们那位小兄弟说的,官府迟早会剿了我们。”
李济沉思片刻:“谁说你们是反民,便让他拿出凭据来,黑白是公论,但有时公论多有违时势,在这时候,你们就要懂藏拙,明白吗?”
沈真怔怔地望着李济,诚然道:“求李东主指点。”
“你们来金陵准备如何谋生?”
“我们本在城外,今日是阿闯伤势实在太重才托人送进了城,我们没想留在这里。”
“留下吧,”李济劝道:“你们已经没了田,留恋城外,迟早连自己都要落入匪盗手里,更是插翅难逃,在城里,起码能找一份伙计,先度过这段时间,而后找个可靠的状师,让他帮你们把田要回来。”
黄二沈真面面相觑:“这,能行吗?”
远志心生恻隐,直言:“不行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李大夫的意思是人务必往前看,向前走,失去的如果拿不回来,便要蛰伏示弱,等到时机,再让他们一并奉还,日子总还是要照过的……起来吧,好生顾好你们的兄弟。”
黄二和沈真陷入沉思,黄二是个没主意,远志看得出来,这个沈真有点胆识,若用在正途,未见得不会有好的未来,若一时糊涂,属实可惜。
穆良此时开口:“远志、李大夫你们先回吧,今晚阿闯的病情还需有人看着,明日远志再来换我。”
“好。”远志点头,几人将阿闯挪到二楼病房休养,复又关照沈真几句,才转身离开,行到大堂,空空荡荡,只剩下李济一人。
“师父……”她悄然站在李济身后,他的背影都写着留恋,这里是他一生心血,此刻是看它最后一眼,再见都没有下一回了,这种感觉远志在江州已经有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