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芷抿唇首肯,心头不平也被说中,她夫家和顺,家产宽裕,却也是有病非要将大夫请进门,隔着屏风绢帕医,面不能见,声不能听,她身子本就还好,搁在以前也习以为常,然当远志与她说报考天一堂时方如梦初醒。
她偶尔回想自己长成的一路,不论是见闻还是亲历,都不免背脊发凉、毛骨悚然,那念头向爬山虎,播下了一颗种子就风一般地爬了上来,扒着她的心,已经除不尽了,她终于恍然大悟,她们不正是被困住了吗?
那些本该她们也能去的地方,都用这世间光怪斑驳的约束将她们赶走了,许多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也用这样的手段被夺走了!
当她再看那些从小被逼着背诵的教条,刻骨铭心,此刻却只剩下恐怖惧恫,每一条都是插进血肉里的长签,针针连心,痛彻心扉。
她脑中不免跳出一句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的话:她们是不是一直都生活在骗局中?
所以,当远志说出“该效仿她”的话时,她的身子不由自主激灵。
对啊,远志能考天一堂,为什么她们却不能去天一堂看病呢?有病不能问医,这也算公序良俗吗?远志、荣娘,不都是最好的证明?
王芷想,她们就算踏进了男人的路又怎样?天下谁又规定了那条路只能男人走呢?
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傻妹妹,还说这话,我断然要帮你!”
第五十九章
慈安寺不远处有一座怪诞的坟茔,坐于山阴,外人看来与荒地无异,凑近了才发现野草丛生中,里面立着一块碑,碑上无字,故而称怪。然而这片地荒凉已久,这一年却忽然有人拾掇了,野草割了,碑前还留下块块焦黄痕迹,原来不是荒冢,是有后人的呀。
这是陈洵时隔多年第一次祭拜父母,他们离他而去时,尚是他懵懂无知的年纪,当时稚气甚至不知悲伤,直等到懂得悲伤时,才惊觉已经太迟了。他这些年里离乡背井,改名换姓,仿佛重新将自己生养了一遍,此时故景重游,青山依旧在,什么都没变,才看清时光在流,他的一切早已是天翻地覆,他的仓促半生也早已裂成两半而已。
坟茔旁席地而坐,他没有走,拿出酒壶喝了两口,任由视线飞扬在天地间,满眼青檀树错落斑驳,即便是春意,也依旧抵挡不住那一派萧索荒凉,正如同身边这块无字碑,和无字碑下衣冠冢,即便有人认领,也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他原以为回到故土一定有很多话要对爹娘说,可如今才知道,正是千言万语,才叫无从说起。
他躺了下来,不知不觉眯了一会儿,梦到小时候第一次和阿爹去骑马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很小,阿爹便送了他一匹小马驹,那匹小马驹是西域战马的血脉,算起来,若活着也该是骐骥超凡,纵横驰骋了。那时候他还不得要领,从马背上下来总是酸痛不已,这些细碎的往事,如今他只有在很努力地回想才会想起,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梦里,醒来时让他辨不明是悲是喜,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怅惘空虚。那些事,到底是真的吗?他不禁问自己。
浮生若梦,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终究要起身离开,迈出两步,却还是想回望一眼,分不清是不是留恋。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总算是开始新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已渐渐不放心上,他很幸福,或许这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告慰。再往前走,被山峰遮住的日光终于斜照过来,恰巧落在他身上,风和日暖,多少个孤独惶悚的日夜,终于都远去了。
他悠悠地在山野走着,眼前人流如织越来越近,该是他来的地方他总要回去,慢慢的,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终于融入了那一片人间烟火中。
不知不觉走了很久。
“子道!”他恍惚了一下似乎听见有人叫他,停住脚步。
“子道。”这一次,那人声清楚了,再熟悉不过。
“你怎么在这儿?”远志走到他身边,因巧遇而惊讶:“今早不见你人,原来是在这里。”她想到今日时节,试探问:“祭拜先人?”
“只是醒得早,出来山野走走。”陈洵没有承认,远志了然,识趣地沉默。
“那么你来是……?”换陈洵问她,因为他一眼就看见那个提篮。
远志惭愧:“我来是为找柳家娘子,有些事想拜托她。”
陈洵莞尔:“心不诚。”
远志也应和:“罪过罪过。”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笑,笑完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缓缓徐行,感受下和煦暖阳似乎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远志又说:“我要去趟布庄,茯苓的衣服该重做了,你的衣服也旧了,今日你我都有空倒是正好,不如和我一起去,他们量了尺寸能帮你新做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