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地之间,所见只是沧海一粟。医者最是要谦卑,也最是要有自知之明。救死扶伤,非医者惠及患者,而是患者引医者打开万物之道而已,阴阳男女亦如此,两者相依相傍谈何彼此割席?天下何来规定什么属于你,哪个属于我?万物皆能合一,这是大道至简,医道之探索,我们所有人不过是开始,连全貌都不知,又如何分你我?”
李济话毕,天一堂上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品味其中玄妙而莫测的意义,似是而非,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却都不敢再妄言,总之是凭自己难以了悟之事,一时间,仿佛方才霍玮之的挑衅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甚至他那些原本的拥趸,都觉得自己成了小人。
远志沉默着,咀嚼着师叔的教诲,她说不清个中因果,但似乎又能体味出一些来。这件事本事冲着她来,原本她以为只要应战,辩到最终也不过是争出个输赢,然而此时却在想,若她与霍玮之相争,确实证明了她只因男女之别就要遭受不公,那么这件事,对她而言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她倏然意识到自己原先基于所学而思的东西竟那么浅显,原来她不齿霍玮之却也同他一样自鸣得意。
那么阿爹常言的医道为天道,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她忽然觉得她来天一堂的初衷不一样了,在这一瞬那目的不是为了单纯的长进,而是真的想了悟医道到底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
可是远志还是有一个疑问,李济远见卓识固然能让霍玮之闭嘴,终止旁人对她的戏谑,他受人敬重理所应当,可为什么远志初到金陵对他说起进天一堂的事,他却又百般推脱?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又受了什么阻碍?远志很想向李济问个明白。
待到所有考生应试结束,稀稀落落纷纷散场,远志还想着这个问题,犹豫要不要留下,可又怕被人瞧见,成了口实,害了自己还害了师叔,她也不忍。思来想去,还是算了,眼下众目睽睽找李济问了,他又能说什么?总也是能将自己摘开撇清,也不必留下再自讨没趣。
于是,她只站在人群望着众考官缓步彼此围上,见李济并没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索性转头走了,也没看见李济望着她离去的眼,那抹担忧神色。
远志走到门口,遥遥就见到霍玮之堵住了去路。她对他没有好脸色,白了他一眼,而后目不斜视,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似的路过他。
“你该不会以为他们真会网开一面把你留下吧?”将要擦身而过,霍玮之漠然而语,毫不掩饰他的轻视。
远志照着自己的路往前走,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喂!”霍玮之不休,见远志不理不睬,才从倚靠的门板上起来,追了上去,停在远志面前,逼她不得不停:“我跟你说话呢。”
远志只好止步,却是鄙夷之色不去:“行,那你说吧”
霍玮之是没见过这样生硬的女子,怪道:“诶!你这小女子,怎么这么凶!”
“你要说的就这?”远志对他已是满肚子腹诽,懒得为他张口。
“我可以好生奉劝你,你就算进了天一堂,也吃不了我们一般苦,又是何必?你能和我们一样上山采药么?若再遇时疫你能奋不顾身救治百姓么?我看得出你通晓医书,可行医是苦差,可不是坐在堂中等着别人乖乖问诊那么清闲,你恐怕是承受不住。”
远志本不想搭理他,此时却被他逗得噗嗤一乐:“我问你,金陵城郊有哪些草药?”
“苍术,射干。”
“还有呢?”
霍玮之被问住了。
“苍术、射干于西,金钱草、麦冬于北,金银花、半夏、太子参于南,楤木、柴胡、益母草于东,更有凛凛总总近千种药材分布城外山河,蟾蜍、蜈蚣不尽其数。”霍玮之本想速战速决,断了远志的意,却没想到远志真的是有备而来,瞬间不语,听她又说:“你再问我时疫之事,我更有权发言,我虽当时未入医馆,却以女医身份为周遭女子诊断开方,令她们免于感染。你既同为大夫,那么我也想问,你都做过些什么?”
霍玮之涨红了脸,没想到远志事事能回,做得也并不比自己少。
此时,还没走出太远的后生已经纷纷回头,围了上来,方才远志那番话,不仅霍玮之听见了,他们也听见了。想着自己说起城郊草药也只半知,时疫时不是自己病倒在床就是忙于温书,事不关己,最多左邻右舍知其通医术,走得近的才会央求开个方子,就这样还都是勉为其难答应的。
“好了,你要问的我都答完了,其余的我也无需对你说起,让开。”远志寒声:“进天一堂这件事,除非证明我确不如人我才心服口服,不然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会去,也不用拿什么行医劳苦之类的话挡我,你们有那工夫不如多精进自己才学,以免日后去了别家医馆,又落了人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