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为这种事担惊受怕。他有点哭笑不得。
此时报题人开口朗声宣读应试规则,这一轮将从天一堂以往医案中抽取一份,由堂中大夫挑选一人循因判断,可向考官询问病症细节,席间若有意见相左者,可在前者答完后反驳。
远志入场坐定时已将所有后生扫了一遍,一眼认出最初报名时那个高谈阔论的人,他姓霍,表字玮之,听口音或是嘉兴来的。远志见他举止潇洒,恣意不群,有口无心还爱出风头,猜那第一位作答的门生,恐怕就得吃他狠狠一番辩驳,她且先旁观,探探各位水平如何,再做定夺。
且说报题人念诵第一题,乍听之下为三疟之状,三疟乃《内经》所言温疟、寒疟、瘅疟,远志记下患者表征,然报题人手中题面未完,可见事情并不简单,她猜想,天一堂也不会用这么简单的题筛人,想必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只听继续念读,众人才知这谜面落在疟后虚邪,照常理此症可投以参术做补,然此后病人却转致奄奄一息。报题人此处停下,环视四周,问:“众考生,可有自愿作答者?”
远志瞥向霍玮之,见他似无所动,想必和她一样,先静观其变。
众人面面相觑时,终有一男子举手,只见他起身之后,一通娓娓断言虚邪之病,当以针刺相疗,更将《素问》多篇洋洋洒洒背了下来,倒是滚瓜烂熟,远志听着却觉得无趣得很,不免腹诽,在座谁不会背呢?掉书袋有什么用,还有许多事得问清楚才能下诊断不是?
远志想到此处,角落忽而有人大笑,打断了郎朗背诵声,侧目,果然是霍玮之。那人气急,诘问:“你笑什么!”
霍玮之也起身,丝毫不让:“我笑你只会背书,不会医人。”
“你!”那人怒极反笑:“好,你倒是说说,你有何高见?”
霍玮之不理他,只转身对报题人作揖:“晚辈还有几句话要问,不知先生可否回答。”
报题人微笑点头:“且说。”
“患者脉可有大坏?”
“未有。”
“胸腹小水如何?”
“腹未大满,小水尚利。”
“那便有九分可治,只是病程之久恐当时血枯筋燥,是以当首通筋脉,以大柴胡汤治之。”
方才答题后生冷笑一声:“大柴胡汤?呵呵呵,无稽之谈,有何依据?”
霍玮之又说:“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且说该病人有手足痿废之险,情况紧急,还可变用防风通圣散成方。减白术。以方中防风荆芥麻黄为表药。大黄芒硝黄芩栀子为里药。原与大柴胡之制相仿。但内有当归川芎芍药。正可领诸药深入血分,而通经脉。当晚连服二剂,服下若有好转,于此早需再诊,届时另开药方。”1
一旁纪大夫微微点头,捋了捋胡须,问:“你下此断,理从何来啊?”
“自然是以病患表征,结以阴阳五行而来。”
方才答题者冷笑一声:“那便是无凭无据了?分明与《内经》相背,岂非拿人命玩笑?”
霍玮之不乱,反向众人道:“医道无一不脱于《内经》,又无一不超于《内经》,《内经》成书千年之前,至今改朝换代时移世易,国土历经战事祸乱,更有水土流失难挡天灾,你敢说《内经》成书之年,仍是如今光景?人承托天地而行,天地都变,而人不变?为医者若只会咬文嚼字,而忘却行医之本,这恐怕才是拿人命玩笑吧。”
“好!”席间几位考生听之深以为然,纷纷拍手,令那后生下不来台,脸上青红两色,远志看着好笑。
霍玮之有了拥趸,忙作揖得意:“你们有谁能解我处方之理?”
却是一种哑口无言,不敢妄言,一旁天一堂的大夫平日问诊心烦,如今是看得是饶有兴味,都说着霍玮之有才学也有脾气,且看有没有人能挫一挫。
远志原本因听了长篇《内经》正好哈欠连天,此时终于感到意趣,如此良机,何不会会这位霍生,他既然下了战书,何不应战?于是起身,粗着嗓子应他的话:“你所下诊断,可是以为患者所受外邪,不在太阳,而在阳明?故而既不恶寒,也无传经之状热,不通达者自当易以为与内伤发热相仿,然若误用参术补之,邪无出路,久而久之遂与元气混合为一,所以神志昏沉。”2
霍玮之没想到他自以为巧妙的解法竟被眼前少年看破,他原以为此番天一堂招考他是头筹已无悬念,没想到还另有高手,果真不负他一番跋涉,远道金陵。他方才不过斜睨,此时却转过身,正对着远志:“你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