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道不敢。”
钱照青一眼瞧出他内心寂寥,拍了拍他的肩:“陈词滥调我不愿多说,然今日听闻你已有家室,于金陵同道相处甚欢,倍感欣慰……人生潮起落,我也经历过,许多事不甘也有不甘的活法。……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东坡居士?”
“华彩文章,浩然正气。”
“那不是他最值得吾等称颂之处。”
“那是……”
“他一生颠沛流离远甚于你我,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有他在死便能转生,这就是天下之心。子道,人活一世当如那位垂钓书生,修身治世只是因为士在朝堂,那只是士的活法并非士者本都只能如此。你现在的生活很好,然朝堂尚在震动,教书育人未尝不是报效,人年轻时往往不觉牵挂之宝贵,唯有年长时才知道那其实是求而不得的缘分,所以若你有,务必要珍惜。”
“子道谨记。”
唯有明月相伴,陈洵送回钱照青,脑海中钱老叮嘱不敢想忘,是不是他的神情流露哀惋,才会让先生看破所谓寂寥之心?他终究还是没能接受自己前路茫茫的现实。
陈宅到了,身后打更人敲响了当晚的第一声。绕过照壁,一侧房中灯火通明,远志还在教茯苓认字,不知这一日,她身体好些了吗?
房中远志耳尖,认出陈洵脚步声,匆匆出来相迎,却是快到面前,又似有踌躇。停顿片刻,依然还是上前来了:“喜鹊还在厨房,大约是没听见你,将披风给我吧,你先去洗手。”
“你在等我?”
远志没回答,借着树影隐隐微笑:“知道你喝了酒,才捣了柑子皮作汤,你要不要喝一些?”
“好。”说完了又悔了:“你别弄了,身子还病着,我自己去拿。”
远志见他并没有记恨自己,心也总算放下了,才道:“我已经好了,这就去弄。”
说罢已朝厨房去,陈洵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厨房微光透过窗户,像晨光也像夕阳,总是美好的。他倏然了悟了钱老的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牵挂?
第五十三章
陈洵知道这几日远志其实内心是忐忑的,天一堂的招收虽赶在年前开始,说起来匆忙,但对远志是好事,起码她仍旧如愿应试了。然而应试是应试了,等待结果的过程不论对谁多少是煎熬的,就像他们赶考,往往放榜之前才是最不安的时候,那日子甚至比温书、应试时更难熬,更能让人茶饭不思。
远志当然不会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可陈洵从旁悄然观察,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心不在焉,还是出卖了她。
但陈洵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也怕又说错了什么,只好更加陪小心,他也没有不甘愿,只是也因此发觉自己能为远志做的,微乎其微。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他与远志,与其说是远志需要他,倒不如说是他更需要远志。他恐怕是寂寞太久,所以即便与远志保持着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也比过去满足一些,似乎原本被掏空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填满,他偶尔和茯苓玩耍都觉得别有意趣,于是,如今若再让时光倒流,回到原来,他更难受。
远志自然不知道陈洵内心上演死水微澜,她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天一堂。第一关笔试经论典籍,她唯恐,自己的笔迹,师叔该是没认出来吧?她细细回想卷面,当时作答,就是为了避嫌才特意换了字体,笔迹是换了,然而一个人的习惯却换不了,若是被师叔认出来,他会不会就把那张卷子作废了?
不能吧?远志想,怎么说也该就事论事不是?远志望着炉火,惴惴之心无法平静,就像跳动的火苗。
天一堂,长桌旁,穆良和纪大夫面前一摞试卷,都是今早前来应试后生留下的,穆良粗粗数了一下,约莫有五十多份。
远志的卷子该不会就在里面吧?
监考的是黄大夫、刘大夫,穆良还特意找了个借口推了,生怕见到远志面色怪异让人瞧出来,他既不想无端被人揣测,又不想见远志伤心。索性找个由头,自甘留堂阅卷,眼不见为净。
穆良望着面前答卷为难,又希望远志投考好让他见见她真正的水平,又希望她知难而退,毕竟女子投入天一堂,史无前例,这个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意思。
他心中叹了口气,从这五十份答卷里分了一半,粗粗翻了翻。他是见过远志医案的,故而也能识出她的笔迹,眼下这些答卷,似乎都是陌生字迹。或许她果真放弃?也或者那卷子就在纪大夫手里,想来他们出的题,她当是能答上来,且她字迹工整,不会被淘汰,左右难办的人都不是他,幸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