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将琴改作芹,芹生于地间,像她,芹又是细细长长的,也像她,有一次床笫之欢后,他半醉着说芹汁多而味重,最像她。
她接受,以后的客人都这样叫她,但琴芹同音,客人叫的到底是哪个字,她不知道,但她愿意想象成芹,好像那个字是专属于他的,是她和他之间的暗号,一提起都能让她感觉到快乐。
那个人偶尔会与她说说话,却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又常感到无趣。久而久之,他点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是卉萝巷所有女人的命运。
再后来,她却发觉她有了身孕,她鼓足勇气对他说,却只见他微微皱眉,好似心里在想,这女人是何等不配。他给了她此生收到过的最多的嫖资,一锭银子,他让她好好调理好身体,找个大夫,将孩子做掉吧。
春芹想,若是良家女,大概是要哭的,可是她却没有,好像只是心中的一个图景应验了而已。她很平静,但也知道了,真正的悲伤,是从内心里来的,那种悲伤会让人觉得血肉都空了。
她接过那人的钱,那之后,他也不来了。
那个人是她此生中唯一一次感受到过的甜蜜,是她一厢情愿自己补足的爱情。尽管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一锭银子,在卉萝巷之外,够一户人家一年的生活,春芹想,用这些钱买断了她孩子的命,值不值?
她一天天犹豫,一天天等着明天,盼着孩子在肚子里死掉,或许眼睛一睁就是个梦,但又盼着孩子能活下来,好歹给她的人生留点念想,就这样犹豫着,再也遮掩不下去,在一个晚上孩子生了下来。
她才知道原来生育是那么痛的,没有产婆,只有她自己。
卉萝巷的女人不是没有生育过,她以往听说,现在只能努力回想,好从那些听说的只言片语经验之谈中,摸索着该怎么办。
她擦拭着胎儿的身体,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想从这张脸上找一点那个人的影子,她觉得这个孩子眼睛和鼻子都像他,透着点精明之气,可是越像,又越让她伤心,让她不得已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就这样呆坐着,喂孩子喝了第一口奶,那感觉她至今以为是在做梦。
她一个不受待见的妓女,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有了孩子,却只能更不受待见。
这孩子要怎么办?难道和她一样在卉萝巷见惯肮脏事吗?她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想着这个问题。
她万般纠结,幸好,孩子不大,她还有些力气,最终还是穿好了衣服,带着孩子出了门。
那一天是中秋之后,江州城秋高气爽,也没有下雨,她一路走都没人发现,一路走却又不知该往哪儿去,孤儿寡母,行尸走肉,迷迷糊糊实在走不动了,抬头看,眼前正是戚家医馆。
她听说过戚家医馆的名声,想,这户人家夫妻俩尚无子女,若孩子给了他们,应当会被好好对待吧。都说医馆东主是个好人,或许孩子跟着他日后还能找一份活计好养活自己,总比跟着她好。
于是,她在门口将孩子放下了,将挂在脖子上的锁片取了下来,戴在他身上,她转身要走,却听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她像做了坏事一样逃跑,躲在街角暗处,心里像打鼓一样,等待着医馆门开,看着医馆的夫妻将孩子抱进去,一摸脸上,已经全是眼泪了。
那一晚后,她时常会听到孩子啼哭,原本就笨拙的身形因为精神不济显得像根粗壮的枯木,更因为发胖而让客人看着厌憎,没多久她便彻底被冷落。被老鸨卖到更低一等的妓院,再从低一等的卖到最下等的,如此辗转,浑浑噩噩过了两年,等到第三年的时候,她已经做起了暗门的生意。
她想她的一生就是如此了,也幸好,没有让孩子跟着自己,这大概是她人生中做过的唯一正确的选择。
她眼看着自己的客人从书生到船夫,从年轻到年老,像照镜子一样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好逼着她自惭形秽,于是她更装傻,只要是真傻,就不会感觉到被伤害。
这时候,她连梳妆都懒得弄,因为梳妆了就要照镜子,就要看见自己苍老惨淡的容貌和满头花白的头发,这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她只盼着时光快过去,这辈子草草了结,她就好去投下辈子了,她想如果这辈子她是在还债,那么应该已经还够了吧?
日子就这样过一天,还一天。
直到有一天清晨,有人拍响了门,她脱口而出的一声叫骂,却又不想失去一个恩客,只好披上衣服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一开门,却不见人,她以为是哪家孩子的作弄,却在正要返身回来时,看见挂在门把上,闪着微弱光芒的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