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朵他在路上摘来的花——她甚至没察觉他是何时摘的——不知怎的,让明珠一怔,悲恸的情绪被安抚了大半。

“我想跟娘说说话。”

所以是叫他走开哦?樊颢虽然咕哝着,但仍体贴地道“我到附近看看,不会走太远。”也许可以找到扫墓的人呢。

樊颢在附近逛了一圈,没什么结果,很快地又回到明珠身边。

“明早再来吧,到时多准备点东西。令尊和令堂喜欢什么?”其实,他刚刚献花时,很厚脸皮地喊了岳父和岳母,还顺道自我介绍了一番。

“我娘喜欢山楂糕和花,我爹……”她偏着头想了想,“喜欢书和茶。”

“走吧,应该赶得上晚市集,咱们到城里去看看。”他拉住她的手,好像再自然不过般,牵着她走下山。

是她太少留意男人的手吗?总觉得樊颢和阳,又多了一点相似处。

因为他们挑了非清明时节来,为了避开城郭外可能出现的扫墓人潮,反而因此撞上给明氏夫妇扫墓的人。明珠和樊颢从树林里走出来时,那个妇人察觉有人到来,连忙牵着儿子,假装没事似地就要离开,可是墓碑前的香烟仍旧袅袅,显然那妇人并非路过,明珠连忙喊住妇人。

“请问你……”

那妇人原本将儿子护在怀里,但见来的是一名貌美女子和一名年轻人,似乎就没那么戒备了,再仔细地端详明珠……那样的美人本就少见,可是又不太可能是她猜想的那人,妇人左右张望着,确定没有旁人才怯怯地开口“姑娘是……”

“王六嫂?”明珠却是记得妇人的。当年一起在这人间炼狱里挺过煎熬的人,她总是一遍遍地在心里回忆着,这妇人是城东王六麻子饼铺的媳妇,她阿爹常常在那儿买饼给她们吃。

妇人轻抽了一口气,真正确定明珠的身份。“大小姐!”她脱口而出,又连忙捂住嘴,好像那是什么必须小心守护的秘密一般。当她终于明白,眼前的明珠确实逃过了那场灭族灾难,这名模样笨拙的村妇双手合十,喃喃念着菩萨保佑,老天保佑,好心人就应该要有好报……

明珠却注意到那个紧紧拽着王六嫂衣角的小男孩,看起来约莫八九岁大。

“王六嫂好久不见,这是你儿子?”她仿佛只是和故人重逢,闲话家常。

王六嫂看着这位昔日的千金小姐,也知道不该问她怎么逃过灭族之祸,听她提起儿子,连忙将男孩拉到身前。“小安,跟大小姐问好。”

“大小姐好。”王安张着大眼,好奇地打量这个他生平见过最美的姑娘。

“这是我儿子王安,鞑子进城那年出生的。”

明珠有些意外。城东王家饼铺的这一代,本来有六个男孩,战争那几年,五个从军去了,剩下个老么留后,围城前,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王六嫂嫁入了羌城作媳妇,据说王六嫂没多久就给王六怀上孩子,但炎武军队偏偏在那时来了,围城九月,村里人说从没听见有谁家的孩子出生,孕妇不吃不喝,根本熬不过生产过程,就算孩子生下来,也怕被抢走……抢别人的孩子喂饱自己,有错吗?有些人舍不得吃自己的骨肉,干脆和别人家交换,是这样活下来的。

王六嫂想起当时,眼眶也忍不住红了,“王六他怕我挺不住,总是给我想法子弄来肉汤,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后来孩子总算出生了,却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安一出生就不会哭,大概是知道,他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吧?

“后来,王六又瘦又伤的,也去了,那时我真的绝望了,怕自己保不住丈夫用命换来的孩子,幸好那时候太守大人开了城门……”羌城的百姓,已经许久不曾提起这一段,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原来却没有,那些回忆总是在毫不提防的时候扯住他们的心和肉。

王六嫂有些尴尬地接过明珠递来的手巾,想想她和儿子好歹活了下来,明氏一族却难逃一死,似乎轮不到她悲伤啊,于是她连忙道“其实,那时村子里的人也没法子。”她看了看无名冢,“不过当时刑场里有些官差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就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大半夜去偷偷把尸体运出来。”那几个草莽汉子无所谓地道,人肉都吃了,偷个尸体算什么?

“然后这几年,其实大家也有默契,有人上来祭拜时,其他人都装作不知道,但是每户人家一年里多多少少都会来祭拜一次,我们都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这一点心意还是做得到。”

是这样啊……始终静静听着的明珠,终于仍是红了眼眶。

无论如何,无论后人怎么说,无论历史多么无情,无论众口悠悠,在这世间,总会有人相信你,总会有人真心疼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