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真正觉得不虚此行的是,明珠的气色似乎好多了。看来老把她闷在鹊城也不是办法。然而山水虽美,也美不过有情人,是以一路上其实走马看花的时间不少,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因为在外头总要风吹日晒,加上阳的私心,明珠几乎都戴着斗笠和面纱,衣饰也作男装打扮,这样在行动上方便得多,她也乐于配合。
那日,两人闲来无事在城里走走看看,经过一处闹市,其中一座座歌楼舞榭,雕梁画栋,竟不比朱门大户逊色,而且更有一股艳丽俗气之感,明珠忍不住好奇地问向导这是何处。
年轻的那位向导以为二位公子想狎妓,当下眉飞色舞地解说起来,“天朝三大温柔乡,莫过于帝都的吟雪阁,雁城的千夜坊,以及咱们的飞花楼了。”
明珠察觉阳神色不悦,似是嫌那向导多嘴,忍不住调侃地问“你去过几个?”其实,她还真是挺爱乱吃飞醋啊!
另一位“知情”的老向导,连忙缓颊道“青楼文化嘛,除了寻花问柳,也是有学问的,尤其是交际应酬。为什么开青楼还能开到有名气,当然是因为一旦有力的达官贵人多了,如果想攀关系,也会去同一家青楼,久而久之,所谓“三大”就被拱了出来,所以这三大,刚好都在天朝最富庶的城市,也是基于此,这中间其实也有一半的人只是去逢场作戏,实际上还是为了正事。”
他说的当然是哄骗女人的话。这位知情的向导,知道的实情恰巧是不多不少刚刚好——他知道这位戴斗笠覆面纱,作男子打扮的,其实是这名阳老板的女人,至于是哪种女人,他半点也不敢好奇。
阳一无事业,二无功名,所以起码没有应酬的压力,是吗?明珠也知道自己不该追究太多,逼他无论如何也不准去,那未免显得太泼辣强悍,任何关系都禁不起这样折腾,无异是惹他不快罢了;再去追究他其实是会去的,那么也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模棱两可,不知也不问好些。
但是,向导的话,却在她心里起了一阵微妙的骚动。
“在想什么?”阳以为明珠对那个不长眼的向导的话耿耿于怀。他自然是上过青楼的,但那是以前,在帝都,他养父的身份让他成为贵族和大官子弟们交结讨好的目标,免不了被拱着上青楼寻欢作乐。自从有了明珠之后,他就不曾再涉足风月场所,一来他原本就兴趣缺缺,那种地方给男人尊严,所以很多人爱去,而他天生不缺尊严,反而觉得被那些庸脂俗粉骚扰围绕,挺让人不耐烦的。二来,对明珠,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有一分愧疚,愧疚自己不能给她一个名分,尽管他也有他的顾虑。
但愧疚这两字,对他来说终究是太陌生。他只当自己是不愿她多心而已。
曾几何时,曾经自认为是游戏的这一切,他已深陷而不自知。
“想我们回去时,西院的梅花不知是不是还开着?”明珠随口道。
“也差不多要融雪了,不如明日咱们就打道回府吧。”
反正他已经说过,会回帝都过年,陪她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待在哪又有什么差别?在外面有在外面的好,回家当然也有回家的好。在外头,明珠显然活泼许多,他决定以后可以多带她出门走走。回到家,看着她为他理妆打扮,也是极为赏心悦目。
回到鹊城后的某一天,明珠在画上胭脂时,突然有些明白,她原来还是期待他因为舍不得而改变主意留在她身边;不能永远不回去,那就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这个觉悟让她有些怆然,若是哪一天她年华不再呢?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当她穿上再美的衣裳,梳了再精巧的发髻,抹上色泽再艳的胭脂,也掩饰不了苍老的容颜,她还能有什么办法留住他?她还敢不敢盼望他会回到她身边?就怕那些盼望最后都化成对自己的凌迟,却到魂断亦不肯心死。于是她白着脸,擦去胭脂。
那日,雪未融尽,阳一早起床,明珠却已不在玉露阁里。
他在西院找到她时,却见她长发只以一条红丝带随意地束在背后,月白的冰纹梅花织银暗纹曲裾,因为天尚冷,穿的是三重衣,中间一层银鼠灰,内里素白。雪白素面锦腰封,雪白银白色纱罗花看带,肩上搭着猩红滚白兔毛边的连帽斗篷,斗篷的一角绣着散枝梅花。
他从没有想过那个景像是后来在他梦里出现最多次的——
明珠站在姿态倨傲、凛然怒放的红梅树前,素净的脸失神仰望琼枝冷艳,
红色的斗篷托着白芙蓉似的脸蛋,几绺墨黑青丝随风飘扬。原来脂粉未施非但不能折损国色天成,反而更显资质灵秀,好似立于仙境白雪中,一缕梅妖的精魄,瞬间让他有些惊惶,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于是他的脚步仓惶,令她回过神来,他终于发现她的眼眶泛红且湿润,显然刚哭过。见他走来,她反而背过身去,抬手拭脸,想是不愿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