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处叫作「天水荒原」,那是人间至美之绝景,北方人称为南方雪的盐原,一望无际的广袤雪白盐原上浮着一层稀薄的水,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倒映着苍穹,踩在盐原上便彷佛踩进了苍天的国度。
然而正因为景色太美,常有人一入了荒原便没再回来过。没有人知道天水荒原的边境在哪儿,不小心深入其中,被海市蜃楼所迷惑,孤身待在荒原上不超过一日,便会因烈日灼晒又无饮水,或入夜寒冷而虚弱至极,到了这境地恐怕就九死一生,只能等待奇迹了。
师父说,当初发现她时也是在天水荒原。而她发现自己「回去」的希望渺茫,便留下来跟师父学医了。
人总要向前看。
有小奇在,孟蝶倒不怕迷失方向。通常小奇会来找她救人……或收尸,伤者都在天水荒原,因为入了幽冥沼泽等于一脚踩进了地府,找人收尸就免了,多拉一个倒霉鬼作伴罢了。
孟蝶套上黑色连帽斗篷,拉着推车,推车上有药箱和暂时给伤员保暖用的油布。小奇飞飞停停,荒原风大,黎明到来之际水冷得彻骨,还好师父缝制了一种表面为油布、内里衬驼毛的长靴,保暖又不致湿了双脚。推车则是师父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所准备的,上面躺过活人也躺过死人,反正躺过的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荒原上,雾气缭绕,在天上也在地下,踩进荒原便如踩进了迷幻之境中,雾的气味是咸的,孟蝶瞇着眼,小奇始终没飞远,在前方不远处的低空盘旋,待她走近后才缓缓降落,盐丘上的男人动也不动。
不会是尸体吧?孟蝶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奇嗄嗄地催促她,她只得硬着头皮走近。
越是近看,就越发觉男人身材相当高大魁梧,与南方人普遍较为纤细的体型不同。小奇就大剌剌踩在男人脸上,依然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男人看样子是处于昏迷中才会完全无所反应,孟蝶看见他结实的胸膛沉缓地起伏着,不免松了一口气。
泰半在荒原上发现的伤者与其它地方不同,都是仰躺的,应该是在倒下前都还有残留意识,本能地避免盐水浸入口鼻,又或者在绝望时至少能仰望这一片人间极致美景,作为人生旅途终点给自己的践别礼吧?
不知道为什么,孟蝶多看了男人的相貌两眼,大概是天水镇难得有外族人的关系。因为他脸上的胡子有些凌乱,孟蝶仅能猜测他不年轻,但也不老,他的头发披散,五官英朗挺拔,却有些沧桑,眉心拧着深刻皱褶。
孟蝶竟然可以想象他意气风发时的模样,血色骏马是他的王座,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是他的国土,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总是闪着狩猎者般得意的、威风凛凛的神采……
琥珀色的眼?
脑袋一阵阵的疼痛让她回神,男人也在这时猛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狩猎者的眼,有着野生动物的保护本能,察觉到陌生侵略者的视线,眼里的警戒甚至有着让人毛发倒矗的杀意。
她立刻被那双金子般颜色的眸子所捕捉,孟蝶完全没有任何思考的机会,男人瞪着她,暴吼出声,下一刻她已被一双巨掌抓牢,然后重重被甩扯跌趴在湿地上。当她还不停痛苦地呛咳、因为衣服吃进冰冷刺骨的盐水而瑟缩时,男人已经扑了上来,将她压制在身下。
他手劲好大,完全不像虚弱等待救援的人,孟蝶的背脊重重撞在盐田上。
毫无江湖道义的扁毛畜牲惊吓地拍着翅膀飞走了,抖落两三根黑羽毛,落在她与盐池一色的白发上。
男人怒目圆瞪地咆哮出一串异族语言,一双巨掌掐住她脖子——他没有使力,至少不是全力,否则她那根本不足他合握的颈子早给他扭断了。孟蝶瞪着他,惊骇的神色却不是因为害怕。
「给我找到了,你想躲到哪里去?」
她竟然听得懂他说什么!这个事实跟眼前凶性大发的男人一样让她震惊,她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脖子上和额上青筋浮突,手臂肌肉贲起,却显然不是想使劲掐死她,而是极力忍耐着不掐死她。
为什么想掐死她?又为什么不干脆掐死她?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深恶痛绝,那恨意好像有意志一般钻入她心窝,把她的心也扯了一下。
虽然同样不是本地人,但她确实不曾学过男子所说的语言,不曾到过天朝的边境,孟蝶却确信自己听懂他说什么。
「你果然……」
果然什么?他说不下去了,方纔的暴怒只是回光返照,孟蝶感觉到他的力气快速地消失中,然后瞪圆的眼一翻,庞大的身躯颓然倒趴在她身上,她差点连肺也给一起挤岔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