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还没好,你想浪费我的药吗?」他迟迟未醒,害她又用掉一瓶库存的药酒,心都在淌血了。

龚维忻先是愣愣地看着梁安琪,仿佛没想到会再见到她,而後她的话让他恢复平日阴沉的脸色。

「你为什麽要浪费那些药跟力气?」那些伤药应该留给更值得的人吧。

「呃……」他在生气吗?

「因为我怕死人,不想处理屍体,那超可怕的。」

也很麻烦,要去买棺材——棺材才贵啊!就是最便宜的也很花钱。然後还要挖坑,这是最累的,而且……她觉得他的名字很难写,要是把他的墓碑写得太丑,她怕他晚上来找她……这还不可怕吗?

话说这几天晚上,因为他一直没醒,所以她还真的开始练习写他的名字,可惜还是很丑。尤其那个姓,有够难写。

等会儿一定要收起来,别让他发现了。梁安琪背脊冒汗地想着。

「……」龚维忻一直觉得很奇怪,梁师父就算是受他请托,去了黑街最贫困最无法无天的那些地方,也总是带着梁安琪,甚至从来不阻止这个好像对什麽都很好奇,对人却不够防备的丫头自个儿四处晃悠。

可是他发现,梁师父总会对女儿解说他们遇上的一切,从情势到缘由,为什麽会导致这一切,又该如何掌握有限的资源解决最迫切的问题……龚维忻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梁师父也许是将女儿当成男孩子在教养,虽然他不明白为什麽,但这确实比让她变得无知又无能来得好。

第三章

他不相信这女人没处理过屍体。梁师父医治过那些伤处让人作呕的病患,都是这丫头担任梁师父的助手,他还见过她前一刻替父亲处理病人溃烂长蛆的脓疮,接着出了病房赶紧将几个饭团狼吞虎咽地吃下肚,面对他不可思议的瞪视,她还无辜地解释,她两手用酒洗过了,而且她早上什麽也没吃……

那不是重点好吗?!

「你不把我捡回来的话,就不用处理了。」他根本不值得被救起来。救人还被嫌弃,若是怡之那丫头听见了,肯定气得跳脚。幸好因为龚维忻昏迷了好几天,那丫头心防也松了,这几天又照常地在安平城的衙门里跑腿赚点钱贴补家用。

「可是你的屍体可能会漂到我家。」啊,梁安琪忽然想到,这家伙也许不习惯被救,所以在闹别扭吧。

她立刻道:「而且,我想如果是我爹,他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提起梁羽,龚维忻果真住了口。

对梁师父,他不只觉得亏欠,也有一份敬仰之情。梁师父的过世曾让他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世上也许是有好人的,但真正内心没有贫贱与富贵之分的好人却少之又少,他曾经认为没有这样的人存在,梁师父却让他对这世间多了一分信心。

他记得很多年前,梁师父刚被请到龚家为老太爷治病,他偶然撞见龚家的下人在梁师父离去後偷偷央求梁师父帮忙看个病。

他当时以为梁师父会拒绝。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那名下人其实已经被龚家某一房赶出去,一分钱也没给,还被打得跛了脚,是偷偷躲在侧门跟着梁师父。明眼人都能分辨在大宅子里,谁是值得巴结的得势奴才,谁是无须花心思理会的无用贱役。

当时他只当梁师父不属於明眼人吧?但他一路悄悄尾随,发现梁师父在看见对方破落的门户後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仍是替对方看了诊,临去前似乎也猜想到对方没钱抓药,还让女儿先到药铺去把药抓了回来。

是个滥好人吧?龚维忻当时心里悻悻然地想,他也讨厌滥好人。因为这种人喜欢当好人却不懂得善後,往往制造更多的麻烦。

可是,梁师父显然不是滥好人。他也明白那位下人早就被赶出龚家,却不点破,倒是接着在给龚老太爷看病时,做了一些外行人也看不出所以然的举动,然後说这是他特别为老太爷研究的诊疗方式,多向龚家要了一笔钱——刚好和那天抓药的钱数目一样。

龚维忻笑了起来。该说他老奸吗?可他确实替老太爷多推拿了几下,把老太爷整治得服服帖帖,对梁师父的手艺赞不绝口,还大方赏了更多银钱呢。

後来,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背着一位在黑街里他看着长大,却异想天开学他参加地下格斗而被打成重伤的小弟去找梁师父。梁师父二话不说地出手相救,虽然小弟终究回天乏术,那份恩情他却永远记在心上。

往後,他每一次开口,梁师父既不会跟他客气,但也从不推拒。比起他付给梁师父的那些车马费和医药钱,真正难以还清的是恩情,这样的好人没能长命百岁,皇都那些猪猡却到发鬓霜白都还在折磨别人,龚维忻总是忍不住讥讽地想着,老天爷到底想让他看清多少这世间残酷又恶心的真面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