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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终没说为什么带她到这里来,她也没问。

以前周铄就说过,王泳你既敏感又迟钝。

回去时打了出租车,胡昊异常沉默,不像往日那般与司机说话逗乐。那司机方向盘打得很急,漫漫夜路上,车子左拐右转地奔突。王泳发觉他似乎绕了路,转头看胡昊,他却只是一味看车外,似乎亦心事重重。

离开杰尔巴岛的日子,终于到了。

王泳跟胡昊坐上最后一个撤侨航班。乘务长早已将客舱布置好,航班起飞后拿出一个蛋糕。印象航空派驻当地的人员中,王泳是唯一的女孩子,合影时,人们都推她站中间。

“胡昊,你俩一个部门的,一起站一起站。”阿成喊。

王泳被人推过去,感觉肩膀被胡昊的碰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跟前蛋糕。

“哎哎,看镜头!”拿着手机的乘务员,笑着喊。

王泳刚抬起脸,就看到相机闪了闪。人们胡乱喊着“再来一张再来一张”,接着乘务长上来切蛋糕,大家乱哄哄地分了吃。吃剩下的,拿到前排去,分给同机上的人。

同机的,还有建工集团一个姓黄的负责人。他一直微笑着看印象航空的人合影、分蛋糕、相互开玩笑。他看王泳模样年轻,好奇问她怎么也在这航班上。当知道王泳是去保障撤侨的,他点点头:“小姑娘,挺厉害呀。”

王泳摸摸自己那一头短发,心想还是中国人聪明,不会以为她是“又瘦又小的中国少年”。

王泳跟他聊了一会,才听说,在国内的建工集团每天都收到工人家属的电话,话筒那边哭声一片。撤侨开始后,这些电话仍没停过,但渐渐从恳求变成感谢。他还说,除了协助同胞撤离利比亚外,他们还带走了集团的部分外籍劳工。

黄先生唇角微扬:“怎么说呢,如果你在现场,看到那些外籍劳工的眼神,就不忍心丢下他们不管。”

红眼航班上,大家都非常疲累。那些工人刚登机时特别兴奋,相互交谈生死逃离的经历,但用餐后不久也入睡了。黄先生聊了一会,也开始闭目。

王泳觉得困,但兴奋充斥着她的大脑,让她毫无睡意。她转过头,见到坐在舷窗旁的胡昊,一直在看外面。

“有什么好看的吗?”她问。

胡昊回过头,冲她微笑,非常神秘:“你看看外面的银河。”

此时,客舱内的灯全部熄灭,机上异常安静。王泳越过胡昊的肩膀,往舷窗外张望,见到了庞大星群。云很稀疏,银河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又仿佛围在飞机四周,用以点缀机身的边角。

“有一次我飞南太平洋上空,也是红眼航班,飞机在云上飞,星星很近,很大,很亮,在通透的天空上晃着。”也许是怕扰乱这客舱内的寂静,他的声音很低,像浓茶,又像醇酒。他讲自己在客舱内看星的事,也讲他曾在驾驶舱内看到的震撼景观。王泳仿佛回到了童年听老爸讲故事的时候。

老爸……对她来说,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靠在男人身边,听他轻软地低声说话,如此体己亲密,也像遥远的上世纪。但也许因为共同经历过生死,又也许共浴过突尼斯海边的风,王泳不再抗拒胡昊。她的脑袋往外探,头发落在他肩上,他轻轻用手拨开她的头发,不经意触到她的脸颊。

她的手微微一颤。他伸出手来,飞快握住她的。她要缩回,他轻轻一笑:“你看你的手,这么凉。”又放开了。

窗外,仍是那片庞大星群。他又继续沉声在耳边说星座的故事,她如喝下一杯杯醇酒,慢慢睡着了。断断续续醒来后,发现自己正靠在他肩上。

“还能看到星星吗?”她低声问。

“看不到了,但我们可以说点别的。”他开始低声讲,述说自己在边境口岸看到的事,以大人给小孩儿讲睡前故事的口吻。

“那些工人告诉我,他们逃出来之前,网络电话都被管制了,他们领导给上级打了好多电话才打通,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终于找到车子载他们过去。一路上闯了很多道关卡。”“其中有一道关卡,让所有人下车检查,有个工人动作慢了点儿,那个军警一下子用枪把他抵到一边儿。幸好公司翻译上前解释沟通,最后才放行。”

王泳听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幸好,你回来了。”

“我们都回来了。”

又是一片云飘过飞机外。粗大,色白,分开几瓣,像栀子花,或。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结束。下机后,那些工人们见到集团项目组的人,他们在到达大厅拉起“欢迎回家”的横幅。工人一下哭得像孩子,还有人趴在地上亲吻地面。这所有的一切,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