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外甥女儿逐渐放轻的声音,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靠上了身后椅背。
“十年前,你阿娘不肯相信哥哥,今日,你也不肯相信舅舅。”皇帝自嘲一笑,唇边的笑意有些苦楚,“即便朕把当年大理寺、刑部的大臣们叫来,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李仙芽看见舅舅有些疲倦的神情,不免心生了一点懊悔,她往舅舅的身边挪动了几步,方才开言。
“舅舅坦诚,我也坦诚,舅舅说实话,我也不会作假——谁养的像谁,舅舅说是吗?”
剑拔弩张到现在,皇帝方才听到外甥女儿说了几句人话,心腔里的气就开始慢慢向下落了。
“十年前,湛王联合众位大臣参你阿耶周昶意在泉州任上,收受贿赂,略卖妇女出海,草菅人命,朕原本是决然不信,派了百骑司秘密下泉州,搜集证据。”
百骑司的兵士下至泉州之后,隐入民间,结果真如湛王所言,周昶意官声极差,进出海贸易的船只,无论官私,都抱怨连连,查到最后,更有人写千字血书泣血上告,直言周昶意如同嗜盐的老虎,凶恶贪婪不说,手上更有累累血案。
紧接着,百骑司又查到一只意欲出海的船只,在船舱的底部,发现了十余具女尸,人人身上血痕无数,惨不忍睹。
其后百骑司诸人又在船舱寻到一位舌头被割去、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小娘子,辗转千里运送回神都城救治,救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指认周昶意与琉璃海崎头岛海贼勾结,略卖中土少女到海外,行奴役、繁衍之事。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满朝文武纷纷进言上奏,恳求圣上判处周侯斩立绝,替天惩奸。
李仙芽听舅舅说到这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凉气儿,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舅舅信谁?”
“人证、物证、泉州府船工的千字血证,百骑司的秘密取证,以及大理寺对物证人证的勘察,你说朕信谁?”
皇帝低声说着,嗓音里有隐隐约约的后悔。
“我阿耶贵为侯爵,又是驸马都尉,他有什么理由贪污索贿?至于略卖妇女——”李仙芽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那位十二名花案里,找到她的母亲,她迟疑了,眼底慢慢溢出了泪水,“我阿耶怎会是这样的人……”
皇帝的视线落在外甥女儿的眼睛上,心里一痛,自嘲笑道,“看吧,连你都会迟疑,会犹豫,朕那时候面对着铁证如山,又该如何呢?”
“可是,湛王前岁的时候,不是伏法了嘛?是他陷害我阿耶的是不是?”李仙芽说着,又有些害怕,喃喃地说道,“我阿耶上任不过半载,又岂敢犯下这样的案件?”
皇帝沉默了一时,这时候殿外响起了内侍的唱声,是皇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廖盛如。
她是自小侍候皇太后的婢女,如今也鬓发花白,此时进得殿中,向陛下、公主屈膝问礼,方才将自己所知之事娓娓道来。
“……当晚,皇太后娘娘听说长公主娘娘与陛下吵了起来,一时气血攻心,急命奴婢先行赶来,正看到驸马撞柱昏迷,长公主娘娘欲同驸马同死,被陛下死死拦住。”
“彼时殿中血迹斑斑,长公主娘娘抱着驸马的尸首呆坐无言,陛下传来了大理寺卿、六部尚书等臣工,言道驸马已畏罪自尽,为顾及皇家颜面,贪腐案到此为止。”
“之后,长公主娘娘便将驸马带出了宫,第二日便发了驸马的死讯。”
李仙芽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一颗心沉到了海底,就地坐下,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阿耶一定是冤枉的,他以死明志,想要换回自己的清白名声,我阿耶该有多痛苦啊……”她又想到了阿娘当时抱着阿耶尸首、浑身是血的样子,只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阿娘啊……”
皇帝走出了龙案,蹲下来拍了拍外甥女儿的头,“撞柱不一定会死,也许是伤到了脑子。”
李仙芽揉着眼睛抬头看舅舅,泪眼模糊的,“舅舅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阿娘瞒下了周昶意,也知道她在之后的半年四处求医。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将你托付给了朕,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仙芽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道:“世人都传说海外仙山上,有不死的神药,阿娘是不是……”
她说到这儿,脑子里忽然走马灯似的转过了许多画面,那些十二名花案里的名字,一阐提渡海而来的大船,堆积在集珍殿里如山的奇珍异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