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看了它一眼,怜悯而复杂。那一瞬,它觉得这个人类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另一群人……看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段被视作“怪物”的人生。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年轻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大概是过于平静了,以至于他周围的人纷纷扭头,极其惊异地看着他。
“……蠢人,”那个仿生人还是如此嘴硬,冷笑道,“你们这些该死的蠢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ghost,”他问,“宇宙也是有寿命的……终有一日,连宇宙都会毁灭!而我做的,却是让人类得到永生——不管是永动仿生人,还是数字文明新世界……这都意味着资源的集中,思想的统一!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在我的领导下,把所有资源集中,用于解决一个问题,在真正的末日到来前找到那个代表永恒的答案——那就是如何摆脱物质的束缚,成为精神的本体,成为高维的智慧,永永远远超越现在的界限!”
“真如你所说,人类摆脱了物质的束缚,也成为精神的本体、高维的智慧,到那时,人类还真的存在吗?那也算存在吗?你以为存在是什么?”
年轻人的反问掷地有声,压下了众人纷纷的议论,一时间在寂静的水牢内显得异常坚定。
“忒弥斯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已经想明白了,但你却没有。”
“你抬头仰望过星空吗?”他忽然问,“你有认真观察过那片星云吗?”
“星星。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每一道被你捕捉的光辉,都来自于亿万年前,它的消亡与毁灭,来自与星的爆炸。它们的物质解体了,永远消失,不复存在,但散发出的星辉却被人看见,并且被永远珍藏……”
“这才是永恒啊。”
“永恒是人类终将走向毁灭,但人类的辉光曾经存在。”
“你只是在为……人类的苟活找借口……愚蠢的低贱的物种,只会在廉价的酒精、性/爱中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沉迷在没有意义的社交活动里挥霍时间……”仿生人忽然发出尖锐的诅咒:“你们终将毁灭!你们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永远消失,永远!”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死。人都会死。”年轻人平静道,“这里只有你,比人类更畏惧死亡。”
“水谷苍介,”他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摘下手套,“我没空和你讲道理。把你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和你分享这些充斥着比喻意象的无聊寓言。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也必须因你而终。感情上我确实很想把你碎尸万段——虽然现在看来,你这具金属壳子实在称不上什么尸体——但理智上,我没有权力这么做,恨你的人太多了。刚刚,在场的六百七十二名……人类,作为代表进行了公投。”
“公投结果是……杀你泄愤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希望利用你的最后一点价值,换取和平。”
他让开一步,蝴蝶虫陡然一动,俯身冲向地上的仿生人——
那是一个来自被虐待多时的濒死者的报复,它所有的愤怒与怨恨都在这一瞬爆发。
贺逐山说完,适时掐断了仿生人的发声系统,避免过于凄厉的惨叫给在场人士留下心理阴影。
不过那画面还是极具冲击力——仿生人的身体被啄得千疮百孔,仿真皮就像人皮一样血淋淋外翻,皮开肉绽,各种软体组织汩汩流出。但由于他体内的细胞原液具有良好的再生性,那些肢体会被再次修补,直到能源用尽,零件毁坏,机器停止运转,彻底成为一地废铜烂铁。
而在此之前,水谷苍介不会死——程序谈不上死亡——在他的代码被彻底删除前,神经系统都会兢兢业业,向控制中枢传递最真实的痛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这是一场无声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大概十数分钟后,逐渐有人扭头,干咳两声,遏制翻涌到嗓子眼的呕吐欲望。但贺逐山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像负责观刑的陪审官。
他忽然蹲了下去。水谷苍介惊恐地瞪着他。
那声音轻的只有水谷苍介能听到:“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刚开始追查‘暗锋’的时候,我在小布鲁克林区杀死了十二名执行队员。那天对着通讯器,我说,我的复仇就此开始。现在我做到了。”
“……你赢了……”仿生人的眼珠滚落,就像故事的最初,一名被秩序部带走、装车并杀死的变异者,贺逐山没能救下他,那时那个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岁,漂亮的蓝色眼球永远停在血泊中央。
“你很得意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提坦的主人……你……你们……”发声系统发出最后的嘶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