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回答:“您从未为我导入相关记忆数据。”

本杰明点头,拾起胸前的十字架,在指间轻轻摩挲:“那是我和忒弥斯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我从未将它们编写成任何一段记忆程序……但我从未忘记。”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达文公司还没有创立。本杰明·阿彻也还只是个孩子,是‘丸滨’机械公司的唯一继承人,天生残疾的独生子。那时各集团还在为分割蛋糕大打出手,没有人能垄断提坦。在这种竞争态势下,本杰明在圈子里并不受待见。

因为他是个眼神阴沉、寡言少语、只会钻进地下室捣鼓零件的轮椅上的怪胎。

他不喜欢新海泉区所谓的上流阶级,父亲前往苹果园区的自动生产厂巡视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他在那儿遇到了忒弥斯,一个工业区下等家庭的独生女。她并不为本杰明的残疾感到惊异,甚至仿佛没看见他的轮椅。她也不把他当作尊敬的贵客看待,只是夸赞本杰明挂在轮椅上的自己组装的防撞感应器非常精巧。

“我喜欢忒弥斯,我爱她,数十年来,我的爱显而易见。”本杰明扭头望着夕阳,仿佛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喂了尚未灭绝的野生虎鲸,在天台楼顶上放烟花。她帮我逃脱保镖的监视,推我在廉价的塑胶跑道上玩闹,我们是那么开心……我爱她,我对她的爱忠诚而狂热,却从未得到回应。”

“苹果园区有很多教堂。”本杰明说,“很多,那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古老的信仰。她带我去做礼拜,每周如此,但我知道,礼拜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总是把我停在那,停在一个布满阳光的角落,然后便溜进唱诗班。她喜欢的唱诗班男孩四肢完整,身体健壮。”

“唱诗班里都是孤儿,由所谓的神父收养。苹果园区的人们心甘情愿养着他们,养着愚笨的、没有任何作用的所谓宗教的信徒。”

“那个角落真冷啊,”老人笑起来,“冷到只有上午能晒到阳光。之后的整一天,它都被灰暗笼罩,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我坐在那里,只能冷冰冰地,冷冰冰地,听着墙那边的欢声笑语。”

“于是有一天,我问父亲,苹果园区的生意如何?父亲连连摇头:‘这些该死的下等人,都是最精明的守财奴。他们谨慎而小心地回避广告,绝不走入任何一家义体商店。’”

“我思索片刻,贴着父亲的耳朵说:那么,如果他们避无可避呢?”

“于是,你知道的,三天后,苹果园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防震装置居然没有检测到横波。而防震装置恰恰是丸滨公司的所有——那一年,我们的义体销量惊人可观。”

“我想,说到这里,你一定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

忒弥斯的瞳孔中字符闪烁,片刻后开口道:“地震后,居民不再有能力供养教堂,教堂也无法拯救那些失去胳膊、双腿的截肢的难民。忒弥斯恳求您挽救那个孩子的生命,您拒绝了……我在名单上锁定了他的名字。‘阿弗莱克’,16岁,死于伤口感染和大出血。”

本杰明点点头:“之后,我把忒弥斯的父母调离底层,允许他们进入公司核心。他们便举家搬到新海泉区,但她再也不肯见我。也许是出于报复,几年后,她也不许我拯救她……于是她死于异能觉醒,没有挺过蘑菇期。”

“您留下了她的身体、那些细胞……您将她保存在低温营养液里,试图复原她的生命。”

“‘复原’”,本杰明叹气,“多么残忍的、机器的用词。可忒弥斯,生命是无法复原的。”

本杰明轻喃这个名字时,忒弥斯稍有恍惚。她一时竟难以分清,本杰明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那个记忆里的女孩说话。

“你觉得我错了吗,忒弥斯?”

“我从不觉得我有错,从不觉得我对不起任何人。可我还是写下了那个脚本,”本杰明说,“写下了那个教堂的故事。有时我想,也许我的所有罪孽,所有丑陋,其实都已埋藏在海底深处的苹果园中。”

“您删去了这些记忆。”忒弥斯忽然道。

“您编写了其它记忆内容导入……忒弥斯数据程序体内,替换了原本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事。您让‘她’以为,自己曾和您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夏天,在苹果园区的草地上。这些美好的往事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坠入爱河。”

“但‘她’恰恰没有,”本杰明说,“每一个实验体都没有。”

“现在我开始相信了,”他低声道,“也许我的渴望永远不会实现。我永远不会创造出一个真正的、赛博生命体的忒弥斯。因为记忆是杂乱无序的。正是这些杂乱无序的、无法伪造的记忆,构筑了一个人的灵魂,而程序编写的逻辑链,永远只是麻木的信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