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染作鲜红。
段澜坐在公交车里,习惯性地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窗面上。车里虽然开着冷气,但依旧被太阳晒得炎热,只有把车窗当作退烧贴压在脸上,才有暂时的清明。
他自己心里想着:我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它只是悄悄地击败了他的理智……或许说,这就是他最后的理智。
他独自去了结最后的留念。
他到矮桥边,看了三趟绿皮火车从自己的脚下呜呜飞过;到老城区的步行街上来回走,路中间的黄铜雕塑被来往的路人盘得水亮圆润;他要了一碗双皮奶,奶冻上缀着几颗红豆,这一碗他可以独自享用,不必分给老拐或者李见珩——他又到圣心教堂去坐了一会儿。天气炎热,可教堂里阴凉清爽,照旧没有什么人来做礼拜,五彩琉璃窗灿烂辉煌,投下斑驳的神圣的光影。脚步声、说话声都轻,他这辈子或许终究没有机会到这里给谁一个终生的许诺。
他甚至到木华村巷中的派出所门口去转了转,门口的警卫就跟看贼一样盯着他:一个民警抱着公文包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准备出警办事,到了路口一撩帽子,眯着眼睛看了段澜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聂倾罗那个朋友?”他说是,民警就咧嘴一笑:“这小子好久没来了——还打架吗?”
段澜笑笑:这小兔崽子以后就是你们的同行了。
他一个人行走在这座庞大的城市深处,才发现,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匆忙、陌生的大都市,处处居然都有回忆。他的人生就是由美好的记忆组成,被痛苦的过去打碎。城市那么大,可处处都能看见他成长的痕迹——那些痕迹明晃晃地告诉他:过去的到底是回不去的。
青春里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结束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独自穿行于这座城市,就会被它的残忍所刺痛。
他特地去三个地方吃了三顿饭:分别是老赵烧烤、李见珩上回请客的潮菜馆,以及白天鹅酒店。去白天鹅的时候服务员很惊奇:“您……一个人用餐吗?”他点点头,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没有吃什么,他的胃很早就因为药物的影响吃不了什么生冷刺激的食物了,可他坐在那里,孤零零地喝了好几杯果汁。他眼前总是会浮现起曾经的那一杯:李见珩把他的果汁杯递过来,他就顺着李见珩的唇印又喝了两口。
那样的日子也再不会有了。
最后,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到出生的地方。
水乡的一切都如故,但一切都陌生。
再也没有熟悉的面孔,也没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家里的老宅上了锁,无人居住,门前杂草丛生。祠堂里倒还续着香火,从前爷爷折的柳枝,随手插在门口的土里,此时又生新芽。
离开前,他到书局门口去请了一副对联。先前自家门上的红联已然残破,斑驳只可见隐约几道残缺笔画。他用小刀将那些纸片撕下,贴上一副新的,最后在门槛边上敲敲铜环——无人应答,他又在清晨踩着露水离开了。
故里添新坟,往来无旧人。
他返回到港城的那一天,是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
可他压根没上网去填过。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绩——省教育厅“啪”一下就把短信发到每个学生的手机里,他被迫扫了一眼。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够不上c9,倒也不至于沦落到末流985的水平。可是那都无所谓,他打定的“主意”里,压根不涉及上大学这一环。不会有那一天。
因而他只是去看了一眼老拐,就从附中后门离开,走到河边去,靠着栏杆坐下了。
午后,清风徐徐,吹得游人醉。
段澜坐在那,心想,其实约莫两年前,他就应该走到这里的。若非遇到李见珩,他早就该于此长眠。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了,就想要逃离这一切,全因着李见珩,平白坚持了五百个日夜。
可是这五百个日夜终究是徒劳的呀,段澜想,是徒劳的。
他在河边坐了许久,耳边是游人嬉闹的声音。太阳下的一切都是暖融融的,嬉闹声、谈笑声,那些平凡的喜乐席卷着他,仿佛要送他最后一程。他闭着眼睛,把前十九年的一切仔细回溯,每一个记忆里清晰明确的细节都翻出来反复品味,就像是短暂的人生也在眼前走马观花一次似的。
直到这时,他才睁开眼睛,摸出手机。
那儿有几百上千个来自李见珩的电话。
他想起某一个带着烟味的、残忍又决绝的吻,一点血腥气里,李见珩说:“你是我的,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如果有一天你非要寻死,必须经过我允许,必须告诉我……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