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澜忽然想起李见珩好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坐在图书馆深处角落,靠窗一张小桌边。桌边就是最后一排书柜, 其中有一行,整齐摆放着周蝉的那些“私藏”。
阳光正在它们的书脊上跃动,盯了一会儿,段澜忽然觉得困, 眼皮子恍若千斤重,不断地向下坠。
姜霖滔依旧笑眯眯的:“这才第几节课, 就困了?没睡好吗?”
“嗯。”
“和你妈妈吵架了?”姜霖滔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段澜捧着那杯冰美式发呆,半晌叹了口气:“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无非就是, 觉得你的成绩下滑了,觉得做老师的没尽到责任。大概是这样。”
他看见段澜微蹙的眉头又皱紧三分, 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交杂在一起, 似乎十分不耐地容忍了一会儿,然后只是叹了口气, 别开脸, 什么也没说。
“你们经常吵架吗?”
“没有。”
“那昨天是为什么?”
段澜犹豫片刻, 把老拐的事情从头到尾、长话短说地如实告诉姜霖滔。
于是就听见姜霖滔轻轻笑了两声。
“干嘛?”段澜说, “这有什么好笑的。”
姜霖滔摇了摇头:“你真的和我太像了。”
“我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养小动物, 只是因为家里太孤单了。我也是独生子女, 和父母又说不上话, 所以有一次下楼倒垃圾的时候,遇到一只小奶狗,想也没想,揣在怀里就悄悄带回家了。它很乖,教它不出声,它就会悄摸摸地在我房间里藏着。拿我压岁钱买狗粮、玩具,带它洗澡,但是我还是考虑得不周到……很快就被父母发现了。我和他们据理力争,说如果我期末考试考进全班前五,他们就得把狗留下。我父母当然答应了,说先把狗送去我大姨家,等考完试了再说。”
姜霖滔抿了一口咖啡:“于是我就很拼命地学,也是走运,那年高二期末考正好考得都是我擅长的题型,勉强和一个女孩同分并列全班第五。然后我就要我爸妈赶紧把狗接回来,但是他们一天天地拖,今天说大姨不在家,明天说狗送去乡下了没拿回来……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了了,自己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到我大姨家去,一敲门,人家问我,什么狗啊?你爸妈从来没带狗来……我大姨对狗毛猫毛都过敏。”
他漫不经心地揉捏那根塑料吸管,说到这里,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对段澜笑笑:“那可能是我学到的第一课。关于社会的第一课,是从我父母那里启蒙的。我那个时候才知道,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他们是你的父母兄弟,是你的师长友朋。”
段澜沉默片刻,小心地吸了一口冰美式。
咖啡很苦,加了冰块之后,咖啡豆带来的酸涩的口感被冲淡,苦味越发醇厚。这样冰凉的液体顺着食管进入胃部,他居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段澜忽地出声,“我真的想不明白,我看不到这样做的价值。如果有一天,我有孩子……”他说到这里笑起来,“我不会这么做的。”
“那是因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姜霖滔看着他,“对你来说,你经历过这样的孤独,对于你的下一代,你也许就会体谅他们,决意一定不让他们也忍受同样的孤独。但可能很大概率,到时候你遇到的现实是,下一代有属于下一代的新的精神上的烦恼,是你没有经历过也不能理解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会变成他们眼里不可理解的父母,是不是很可悲?”他说,“就像对于我们的父母来说,他们年幼时经历的更多是物质上的困苦,所以像你母亲一样……她一定尽她所能把最好的物质条件都提供给你了吧?看你的样子就像。她以为那是你最需要的,所以把最好的都呈现在你眼前,可是她不知道……其实你需要的是别的精神上的陪伴。”
“从这个角度来讲,你得体谅她。”
“但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理解的范畴了。有时她让我觉得残忍。”段澜说。
“可是这是注定的趋势……你未来的生活只会越来越残忍。”姜霖滔盯着他手里的咖啡杯,“你一定觉得,等高考结束了,一切就会好起来、就会迎刃而解,对不对?”
“不是啊,”姜霖滔笑笑,“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因为某个时间段结束就做出改变,就好像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和理念也不会因为一个高考尘埃落定而发生改变。最近一些年,很多人在讨论‘原生家庭’的问题。我现在想想,觉得不仅仅是家庭的,是社会先影响了家庭,家庭再影响了个人,最后个人又反馈回社会,一个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