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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蛹 阿苏聿 815 字 2023-04-07

他正说到这里,一辆出租车飞奔着摁着喇叭从他们身后疾驰而过,留下滚滚黑烟。

段澜咳了两声,李见珩顿了一会儿,等段澜不再咳嗽了,又说:

“有一天早上,天还蒙蒙亮,他就去了——因为白天要上学,晚上又太吓人了。他到那里去,发现只是几个月没有去,野草长得好高,是那种枯白、浅黄色的草,风一吹,四处摇。他就在铁轨边上坐了一会儿。忽然,他说,他就听见风铃的声音。”

“他这辈子没见过几个风铃,只有一次到集市上去买白菜,他俩见着一个小摊,卖这些小玩意。一个风铃,好些钱,我姥爷一咬牙给他买了,半个月没吃上午饭。他就忽然想起来,弟弟走是走了,那风铃去哪里了?好像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他循着风铃的声音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恍惚起来。周围的矮房子、仓库、铁栅栏,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野草,四处摇晃的枯白的野草,被风吹的,一阵一阵,像海浪一样。”

“在尽头,他就瞧见他弟弟了。他很确定那就是他,因为他看着他长大的,看了许多年。他说,他就见到弟弟冲他挥手,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腿也走不动,就跪倒在原地,哭着说是他没有保护好他。”

“他说那也许是灵魂……灵魂轻轻抱了他一下。什么也没有摸到,就像被风吹过一样,这样的一个拥抱。再接着,一辆绿皮车呼啸而过,风把我姥爷刮倒了。煤块砸下来,把他的后脑勺、脸都弄得脏兮兮的。那时路边都是沙子、土和荒草,风一来,糊眼睛。等他再张开眼一看的时候,路边就躺着一只风铃。就是那只风铃。”

“所以我姥爷一直觉得,铁轨就像是……通往什么地方,起码是通往一个使自己心里宁静的地方。所以他总带着我去,我俩沿着铁轨一直向下走,好像一生也走不完,一生也就可以这样过去。我记得他的手掌很大、很厚,有许多茧子——他当过兵的——就那样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去世之后,这个习惯,倒被我保留下来了。那个时候,我那个继父和我妈天天吵架、打架,为了钱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我很烦,我就跑出来,跑多了,有一次偶然逛到这里,那天也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夕阳,到处都是这样金色的流云,很漂亮,我一下子就呆住了,就想起小时候和我姥爷一起散步的样子。”

“从那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待不下去了,我就到这里来。有一次闹得很凶,他打我,打我妈,眼角到太阳穴这里,”李见珩指了指自己左脸颊上一只小小的疤,“那个时候弄的。我真觉得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活着干嘛呢,看不到希望。我就跑到这座桥上,我心想,从这里跳下去吧。”

“因为他说从这向前走,沿着铁轨走,就能到我所想的……彼岸的地方去,那就从这里离开吧,然后顺着铁轨去找我想要见的人。但是那天风很大,铁栏杆很冰,”他拍了拍手下的生锈的铁栏杆,“就是这里,我心想,那就等三趟火车吧。”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三趟火车很快的,我只好爬上去了。我脚刚踩到这里,旁边一个流浪汉走过来拍我。他看我很久了,从我数火车开始,他也在不远处数火车。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就往我旁边一趴,问我说:‘你也觉得夕阳很美吗?’这么说的。”

“其实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穿的就很破,衣服上到处都是洞,也不洗,就很脏。但我不嫌弃他,因为那时我连他还不如,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说:‘没有,一点也不好看。’”

“他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多好看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夕阳。’他说在他家里,从来没有夕阳,到处都是霾,都是黄沙,都是烟尘,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俩就趴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夕阳确实是很好看的,尤其是绿色的火车开过来的时候,火车带来的烟啊沙啊泥啊都变成剪影,火车也变成剪影……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公平的,都变成剪影了。只剩下太阳。”

“然后我的肚子就叫了,那天我压根没吃饭。它叫的很大声,我觉得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流浪汉呢,他就看了我一眼,笑了,露出牙齿的那种笑,牙很黄,问我说是不是没吃饭。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毛票,真是毛票,五毛的一角的,我第一次见到一分钱就是在他那里,都是别人不要的,残破的,嫌弃的,就给他。他把最大的那一张十块钱抽给我,又补了五张一块钱,塞到我手里,叫我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