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集市比飞来镇小学还要靠西。从村子出发,路过镇东边,接上徐萧萧。徐萧萧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从小砖楼里蹦出来。她在脸上扑了些粉:浅浅的一层底妆——也许因为是新手,没有做好打底,脸上的绒毛浮着一层薄薄的粉;略重的眉毛和浅大地色的眼影,薄涂一只红棕色的口红。她一蹦蹦到唐若葵面前:“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一连问了三遍。
“不好看。”唐若葵把脸别开。
李见珩掐他的耳朵:“好看的,耳朵都红了。”
段澜注视着她的脸,他心想,女孩儿果然往往有特权——起码在谈情说爱这件事上,她们可以用“装扮”来轻而易举地表达自己内心无处安放的爱意。如此直接了然。
集市大而杂乱,闹哄哄的,地上许多被人丢弃的烂菜叶。有一角用于出售动物,大多是一些幼崽,鸡鸭鹅都张着小嘴,偶尔也有新生的小奶狗、小奶猫。徐萧萧看见小猫就走不动路,干脆蹲在铁笼子面前了。李见珩弯腰看了一会儿:“我们那儿也有。狗贩子特多。”
他等得不耐烦,抛下徐萧萧往前走,顺带捎上段澜。此时正是日落夕阳时,巷路狭窄、人潮涌动,他又抓住段澜的手,把他紧紧拽在身边。他们逆着人潮走,人越走越少,过了岔路口,往巷中一转,两侧是砖石墙,兜兜转转,到了一处无人的祠堂。
门口立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多半腐朽,张贴着的秦琼像也掉了好些,残余一些红纸痕迹。李见珩好奇心重,伸手就将门推开了。门上的虎头铜门环生锈,沾了他一手红棕铁锈,门闩未上,门槛上一层薄薄的青苔。
他便迈进去了,踩在一块青砖上。一进门并未如想象中见到庄严的香火炉与案台,反倒瞧见一副精雕细刻的木屏风,绕过它,背后是一出戏台。
戏台上正站着一男一女,一个髯发花白,一个红衣水袖,见有人闯入,搁置了戏本:“学生?”
讲的是粤语,李见珩分辨了半晌,忙不迭地点头。
像是看出他的局促,那似是老生的角色开口了:“明天演戏,来不来看?”
“来。”他看见段澜从花坛边直起腰,近乎是毫不犹豫地答了一声。
台上的人又唱起来了。他们似乎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一旦舞着袖子唱起来,任凭下头是大军压城、火海滔天,也不带多一个眼神,更别说停下这段唱句。地上有一块砖是下水道的入口,水道上方盖着一只铜钱印的石板,段澜用手摩挲凹凸不平的石缝上的青苔:“江南有很多这样的。”
“你家?”
“嗯。”他揉搓着指腹上一点软烂青泥:“我家是老宅子,平房,天井周围就是这些。这是招财进宝的寓意,也有雕着蟾蜍、乌龟的。”他指着下水道石盖上那枚小小的铜钱。
“你喜欢听戏吗?”
他们绕过戏台,走进主屋。戏台后则是祠堂,两边一道长墙,或许因为此地雨水多、天气潮湿,泥墙已糊上一层浅黄的水痕,被腐蚀般剥落了墙皮。祠堂上供着一些牌位,出于敬畏,两人并没有迈进去。
“还行吧。我家也有个戏台子,昆曲居多,我奶奶经常带我去。我太爷爷是学美术的,据说是齐白石的弟子,所以我爷爷从小总在画院里泡着,后来遇到我奶奶。我奶奶学音乐。我爸抓周的时候,一脚把画笔踢飞了,我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好让他唱歌去了。”
“艺术世家呢。”
“后来就种田了。”段澜笑笑。
“我不喜欢这些,我喜欢看电影。但是那会儿整个城区就一家电影院,在小胡同里,冬天大家挤成一团冒着哈气看,到最后看的什么记不住了,只记得特别重的烟味,和有人买了一碗烤冷面偷偷带进去吃,整个屋子都是一股酸辣的味儿。”
“现在还看吗?”
“很少了。以前反倒还去租碟,后来电脑看电影很方便,我反而没时间了。”他挠了挠鼻子。后来——他就忙着在店里为一个月怎么多挣三千块钱发愁。
祠堂里飘出淡淡的烟,有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氛。那烟萦绕在身侧,令人闻到一种木质香气。头顶上一挂牌匾,龙飞凤舞四个大字:王氏宗祠。李见珩本要走,回头见段澜杵在祠堂前没动弹,回至他身边,听见段澜轻声说:“我小时候最怕祠堂。”
“你们规矩多吗?”
“有谁犯错了,我爷爷就让他跪祠堂——包括我爸。但现在,没有人会再来管着你了。”他局促地笑笑,拽上李见珩的手:“走吧。”
李见珩跟在他身后,回身望了一眼,戏台上已空无一人,只两帘垂幕随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