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与港城一条东西贯穿的主干道相连,因而上下班高峰总是堵得水泄不通。车灯橙黄,柏油马路上黑与白交错纵横,以及信号灯闪烁的红与绿、蓝紫的霓虹,天边滚烫的余晖,共同酝酿出一种昏黄,仿佛能从这种颜色里闻到油盐酱醋的气息。
九、十月份,港城本就闷热。再加上人潮涌动、汽车不断地排出滚烫的热气,一切都是扭曲、蒸腾的。徐萧萧带着他走,背后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校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到了地方才觉得眼熟,抬头一看,招牌上赫然写着李氏水饺四个字。
徐萧萧已先一步拉开玻璃窗。玻璃门上挂着一只风铃,“叮铃”一声,发出迎客的召唤。冷气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溢出,空气里混合着肉馅的香味。
店里人正多,无数只后脑勺背对着段澜,埋头“呼呼”地吹气。他们用筷子一戳水饺饱满的肚子,蘸一蘸加了蒜泥与辣酱的醋汁,一整个囫囵吞枣地塞进嘴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穿着三中白绿相间的校服。裤兜露出抹布的一角。
“徐萧萧!我要去告诉王强,有些人这学期第三次逃学了!”王强是附中教导主任的名字,个子矮小,有一个锃亮的光头,被学生“亲切”地称为“光头强”。李见珩正忙着翻台,从玻璃窗的倒影里隐约瞥见徐萧萧身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一回头,手上动作顿了顿:“怎么是你?”
“呀——你俩认识?”徐萧萧冲他龇牙咧嘴地做鬼脸,一边把自己的书包高举起来,侧着身从客人之间挤过,嘴里不断说着抱歉。
“认识——”“不认识。”
李见珩把手上的抹布一甩,掐他的脸:“我救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认识呢?”
段澜本来脸上肉就少,被他揪得生疼,只好求饶:“现在认识了。”
李见珩满意转身,听见徐萧萧问:“他到了吗?”
“在上面。”
徐萧萧便踩着老木梯“噔噔”地爬上二楼。段澜还杵在扶手边,李见珩解下围裙,拽他的袖子:“你也上来吧。”
段澜摸了摸鼻子。被他拽过的衣袖上浅浅一个指印。
窗子关上了。
它把那些喇叭、人声、叫卖与商场的音乐都挡在外面,屋里只剩下吉他弦微微振动带来的嗡鸣。一个穿三中校服的男生窝在李见珩的电脑椅里,抱一把浅木色的吉他。他的手指很长,像他微微垂下的眼睛一样,纤长,漫不经心地勾着弦。
这是段澜第一次见到唐若葵。
他们已经把李见珩靠在窗边的书桌拉到房间正中,在旁摆上高低不一的四把椅子。桌上凌乱地搁着乐谱、作业本,还有对不上号的笔帽与笔杆。李见珩抱来四罐可乐,递给段澜时问:“喝吗?”见段澜点头,顺手替他拉开拉环。
他们像是经常这样聚会了。
徐萧萧轻车熟路,把书包甩到李见珩床上,然后坐到唐若葵对面,像只小鸡一样叽喳地和他讲话。隐约听见她说:“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段澜。”唐若葵只是抬头瞥了一眼,没有和他搭话。
段澜喝了一口可乐,看见李见珩长手长脚地绕过唐若葵摸出作业本,往桌面上重重一摔。
他咬着笔杆和一道数学题作斗争。
李见珩舒展的眉头逐渐紧蹙。段澜忍不住往下看下移,瞥见那些颠倒头脚的数字,以及草稿纸上混乱狰狞的三角形。他在大脑里都把这道题做完三遍了,无数次把张开的嘴又闭上,直到实在憋不住,开口说:“——代正弦定理就可以了。”
李见珩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抬头看他的眼睛。
段澜小幅度地扬了扬下巴,指着他笔下那道解三角形的大题:“左右都有同次数的正余弦,可以全部换成a、b,然后用余弦定理。”
“把a、b换成三角函数不行吗?”
“可以,但是会很复杂,可能要用到积化和差之类的公式。”段澜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用眼睛沉默地说“你大概也不会用”。
李见珩听出这句弦外之音,不准备自找麻烦,在草稿纸上依照段澜说的思路写画,很快解出了第一小问角a的余弦值。
但他又卡住了。第二问要求三角形周长的最小值,却没有提供新的可用条件。
忽然有一只手伸进一沓乐谱中。这只手的虎口、指肚上都长着薄薄的茧。唐若葵上下扫了两眼,就将吉他谱搁在桌上,扫了扫弦。弦扭得很紧,段澜听出这把吉他受到了主人的细心爱护,音准近乎完美。于是这只手拨弦,流动的乐句开始从他的指尖汩汩涌出,在颤动的琴弦上弹跳、起舞。仿佛看见江南水乡里潺潺流动的月影,如小舟般倒映在云层中起伏。那云层像鱼的鳞片一样密,一样银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