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澜明显感觉郭朝光的视线往自己的方向扫了过来,带动着更多的视线悄悄地往这边转。毕竟他就是那个开学考考了第一,但这一次又退步的倒霉家伙。徐萧萧回头瞪了这些视线一眼,那些触角又幸灾乐祸地缩回去了。
段澜把试卷一角折起来。那儿用红色的水笔打着一个“121”。
他倒也没有很不开心。只是挨了骂,或多或少有些烦。他心想,郭朝光总是这样阴阳怪气的。
段澜把扣了分的题号都圈出来,在旁用彩色的水笔标记了错因和反思,又将错题算了一遍,挨个写上完整的过程,自觉粗心大意的问题多过知识性问题,心里尚有一点宽慰。他做完以上步骤不过花了十几分钟,再抬头,郭朝光还在黑板上写板书。
郭朝光上课自有风格。好事的人给他打了个比喻,说老光讲题,那是非典型“光速”。
他总是慢腾腾地用白色粉笔先把题干完整抄在黑板上,包括应用题里无意义的中文阐述——哪怕台下所有人手上都印着这些题。紧接着,龙飞凤舞地写一个“解”字,用力敲出两点作为冒号,仿佛解题过程多么胜人一筹。然后粉笔灰就开始簌簌地掉落。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简单的步骤,哪怕是机械的化简与合并,也要一一在黑板上誊写,详详细细、满满当当——好像只有将两大块黑板都填满,才能叫做认真地做完了一道题。
即使这道题在考试中只需要五行字便能拿到满分。
此时郭朝光讲的是最后一道数列压轴题。数列本身是不难的,但第二小问和不等式结合起来,就会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似乎卡住了,杵在讲台一侧,摸着他的后脑勺检查一行行的公式。
段澜用笔头戳徐萧萧的手臂:“他干嘛了?”
徐萧萧托着腮帮子叹气:“又算错了呗,还能干嘛。”
似乎是年纪大了,郭朝光总是在板书时犯各种各样的低级错误。有时是抄漏了上一行末尾的两个数字,有时是基本的四则运算就出了差错。最开始没人怀疑他是否认真备课,因为他总带着一沓教案进来,直到一回那些纸张被风吹着四下飞散,替他收拾的同学定眼一看,那上头的正确答案和郭朝光本人板书的思路半点关系都没有,才知道,他根本是每回上课时现场解题,连正确答案都未曾批阅。
可没人敢去和班主任提出意见,毕竟郭朝光的座位上,摆着正高级教师的立牌。
段澜一眼看出他在放缩的那一步就出了错。台下少有的几个还跟着郭朝光解题的学生也看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哪里出了问题。七嘴八舌得十分混乱,郭朝光大手一挥,让江普站起来告诉他是哪一行。
他眯着眼睛踱步到放缩公式下方,盯着那些雪白的粉笔灰痕:“哦哦……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边嘟囔着边开始删删改改。紧接着便发现删改已不能挽救这道数学题,只得将后半块黑板再次擦了个一干二净。
徐萧萧拽着她的涂改带在试卷上“哗啦哗啦”地拉扯:“白抄这么多,烦死了,他就不能备备课吗?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数学老师了……”
她制造出了多种噪音,段澜并不觉得讨厌。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控制不住自己一般,
把笔“啪”地扣在桌上。徐萧萧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对自己不满,抱怨道:“你干嘛?你又没听,和我着什么急……”
他没搭理她,自顾自地揉着太阳穴。
段澜心想——是了,他在着什么急呢?奇怪,最近他总是感到烦躁。包括昨天晚上,他第一次和刘瑶爆发巨大的争执,也只是为了再平常不过的鸡毛蒜皮。只是因为刘瑶希望他多给她打电话。
郭朝光断断续续,花了接近一节课的时间讲完一道压轴题。
他头上挂着一只钟。郭朝光仰头看了一眼:“嚯,要下课啦?”台下便爆发出小声的哄笑。这哄笑里是带着揶揄和抱怨的意思的,但都只是沉默地躲在心里不敢言。
郭朝光把粉笔丢回粉笔盒:“剩下不到五分钟,同学们就自己看一下错题。没讲的题呢,我们下节课再讲……”
徐萧萧忍不住抱怨:“下节课?别的班一节课就讲完月考卷了,到时候我们班又讲不完内容,让我们自学。”
她说的没有错,老光似乎对“进度”这个事毫无概念,更不用说“赶进度”。如果有没讲完的内容,让这帮学生自学去就可以了——反正是全市最好的一批尖子生,自学一点高中数学,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班里寂静下来,剩一点笔尖在纸上滑动的簌簌声。郭朝光偏着头朝窗外看,段澜顺着望去:那是西面,恰巧可以看见一街之隔三中的老钟楼。老钟楼塔顶落着几只灰色的鸽子,在灰白的天空下振翅高飞。然后一道钟声敲响,如水纹晕开一般慢慢晃向附中的教学楼,把周围低矮的房屋都笼罩在自己庄严的声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