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珩用力合上窗,杵在窗边朝外看。
乌云翻滚奔腾,千军万马般向屋顶压来。黑黢黢的,不留一点天光。狂风涌进街道,仿佛长了上万只手,拉扯着街上的伞。伞向内翻了个底朝天,如一柄卷曲的荷叶,拽得主人脚步踉跄。两侧的树枝也随风乱舞,如马鞭一样四下抽打,把风和雨抽散了,留下残枝败叶,满地狼藉。
远处灯火通明。一团橘黄的灯光被玻璃窗上的水雾晕开,夜色下显得庄重平和。
那是附中的教学楼。他们还在上晚自习呢——李见珩仔细看了两眼,不由得把目光向右移了两寸:一街之隔,旁就是三中。与附中相比,三中的教学楼却是一片漆黑,只有体育馆隐约露着一点亮。李见珩不由咂嘴——这就是差距。
他家在的这条路叫学海路。路如其名,它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横亘在两座高中之间。往东,是全省最好的重点示范高中,重本率接近百分百,每年都有二三十个人中龙凤直奔清北,成为亲朋好友间卖力吹捧的学习对象;往西,则是以野鸡高中闻名于世的三中,中考录取分数线仅仅比职高多出二十来分,一本率逐年再创新低,成为父母们循循善诱时惯用的典型反例:“你再不努力,我看也就只能上三中了。”
李见珩撩开作业本,内页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港城市第三中学,高二七班,李见珩。
他倒是不以为耻的。只是拉开拉环,仰头。冰凉的可乐顺着喉咙滚下去,李见珩不由小声地打一个嗝。他低头扫了一眼面前的草稿纸。数学正学到平面几何,正弦定理、余弦定理之类买菜用不上的数学定律……于是草稿纸上画满了奇形怪状的三角形。
他不仅是一个不中用的数学家,也是一个拙劣的画家。
拙劣的画家正掐着下巴,笨拙地套用正余弦定理,试图解出答案上一个复杂的根号数。这时,楼下忽传来叫声:“李见珩——”楼梯被踩出嘎吱嘎吱的抱怨,姥姥一把推开门:“倒垃圾去。”
李见珩哎了一声,抛了笔,猫腰下楼。
雨没有停的意思,越下越大。
李见珩不喜欢雨,尤其不喜欢雨声。
因为暴雨倾盆时,雨声像皮鞭抽打牛皮鼓,不断地发出激烈的哀鸣,像哭声;偶尔砸下滚滚的惊雷,像男人愤怒的斥责与咆哮。于是李见珩总不可自控地回忆起幼时那些雨天的场景,关于一个男人的愤怒与一个女人的求饶,伴随着疼痛、恐惧和黑暗。
他很久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了。
他拿起歪倒在店门口的一柄长把黑伞,走进雨里。拖鞋像一只小舟沉在海中,渐渐,脚下全是水,拖得他的步子越来越重。他向右拐,进了巷口,拖着垃圾袋往巷子深处走。
巷子尽头码着一排垃圾桶。塑料的,又高又脏。
他将垃圾袋用力举起,推进巨大的垃圾箱时,垃圾箱被撑得前后摇摆,撞在墙上,发出哐哐的声响。可是在这声响之外,在无尽的雨声之外,他忽然听到了断续的争执声。
李见珩抬高了伞。
昏黄的灯光拉长他的影子,伞面下露出一双眼睛。
确实不是他的幻听。这声音越来越高,让他找到了骂声传来的方向——逆着灯朝暗处走去,越走越深,穿过狭窄湿滑的巷角,往江边去,便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一点火星,那是烟头微弱的亮光。
一个男人叼着一支烟,拦下了一个纤瘦的身体。
黄毛、花衬衫、收口牛仔裤。他骂骂咧咧的,吐出了一些不大干净的字眼。他说话时牙齿相互推搡,挤得烟头上下颠倒摇晃。被他拦住的人明显年纪不大,穿一件棉质校服,被雨水浇透了,粘在身上,整个人像被真空压缩袋紧紧包裹着,李见珩无端替他感到一种窒息。
他躲在暗处听了一会儿,明白这黄毛大抵是在抢钱。离这儿不远有一片城中村,是几个区的交界处,典型的三不管地带,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巷子里,藏着不知多少黄毛这样的小混混。不过相比起黄毛的激愤,被打劫的人反倒没有多大的反应:这男孩无动于衷地,像哑巴一样,任他推搡辱骂。李见珩反手戴上连帽衫帽子,边走边把伞收起来,卷上扣子。
长柄黑伞立刻如一把出鞘的剑一般横在他手里。
雨声盖住了他的脚步声,他迎着男人的后背慢慢走来。
还有半臂距离时,她猛地抬手,伞尖如利刃般刺向拿着小刀的手臂,在肘部重重一击,紧接着横伞在那头湿漉漉的黄发上用力一砸,男人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李见珩一把拽过不及反应的学生,借力拉到身后,一抬脚将男人踹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