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铭含笑道:“震泽湖所产的吓煞人香已是好茶,且有天下第二泉之水,听来也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云兄这般活法却是逍遥自在,在下枉称逍遥,却是俗事羁绊,不能自拔。”
我自然知道丁铭话外之意,大笑道:“丁兄这是嘲讽我了,孰不知人生如梦,若是坚要清醒度日,最是痛苦难当,方才道长责我不为乡梓遭劫忧心,却不知我纵然肝肠寸断又有何益。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所差之处无非是以南统北还是以北统南罢了,不论谁人登上至尊之位,受苦者还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何况纵然战国鲁仲连在世,也不可能说服雍帝放弃南征之心,更是不可能说服南楚君臣束手就擒,无论如何,战乱兵燹已是难免,我非贤哲,只能随波沉浮,无力抵御尘世骇浪,这次雍军不曾血洗嘉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想来还是我那位同乡尚念故土之情,否则只怕吴越繁华之地,将成修罗血海。”
那道士闻言神色一冷,厉声道:“俱是你们这般世家子弟,豪门富商,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否则我南楚坐拥半壁江山,有蜀中、荆襄、江淮之险,又有宁海、定海两大军山水营,岂会落到今日四处受敌的下场。云公子可知道,我南楚水军与雍军在杭州湾已经大战两场,皆是未分胜负,而荆襄局势也十分紧张,南阳军再度围攻襄阳,蜀中雍军也是蠢蠢欲动。而我南楚世家却仍是醉生梦死,上元日天机阁在建业举行竟宝大会,一方水晶龙璧竟以二百万两出售,君臣上下,豪奢成风,坐视民间疾苦,南楚若亡,俱是尔等之过。”
丁铭一皱眉,他知道苦竹子自从昔日返回南楚之后,便被解除军职,流落江湖,心性不免偏激许多,平时倒也罢了。但是此刻却不妥当,这神秘云姓公子想必在吴州有着暗藏的影响力,如果得罪了他,吴州募捐将成泡影。足下轻踢了苦竹子一下,歉然道:“云兄深明时势,豁然通达,想必这天下之争在公子来说只是无谓之事,我等都是世俗之人,实不忍见雍军铁骑,踏碎江南半壁,如今两国南北对峙,若论兵力,南楚不如大雍远甚,可是若论疆土财力,南楚并不逊于大雍,若是能够划江而止,倒也是一件幸事。何况我南楚虽然暗弱,却也有大将军这样的擎天玉柱,淮西、扬州两战,便令雍军重创,如今虽然雍军再度开战,可是若有大将军树起帅旗,南楚军民戮力助之,胜算可期,公子有意资助吴越义军,不也是心怀国事的表现么?苦竹子,云公子非是那些平庸之辈可比,还不谢罪。”
苦竹子闻言只得起身谢罪,我也是起身还礼,笑道:“苦主道长所说也无甚差错,水晶龙璧长二尺,宽高皆是一尺,上面雕刻了一百零八条蟠龙,若置于灯火之下,璀璨夺目,群龙活灵活现,仿佛将要破壁而出,更有晶璧之中的细纹,宛似重重祥云,这样的龙璧,乃是无价之宝,在下曾得一观,也是难舍难分,只可惜如今已经被人购下,如今想必已经深锁重楼,不能再见天日,当真可惜可叹。”我一边打趣苦竹子,一边不由佩服这丁铭之才,先是委婉地指责我不关心国家兴亡,然后又暗示苦竹子我向义军捐资便是好的征兆,当真是面面俱到,南楚俊杰之多,当如群星闪耀,只可惜却为浮云遮掩,若是南楚朝廷政治清明,当真不可攻打啊。
苦竹子听得一阵郁闷,却不愿再说什么冲撞的话,倒是丁铭目光一闪,能够有资格参与天机阁竟宝大会的,必是南楚有名的富商世家主事之人。
这时候,小顺子已经取来紫砂茶具,两包茶叶,以及一坛密封的泉水,我便转移话题道:“品茗不可无乐,今日既有嘉宾,就让在下抚琴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丁铭也正想暂时转移一下话题,便道:“正欲闻阁下琴音,尚请赐教。”他进来之时,便已看到舱内有琴台,他也是雅擅音律之人,自然知道乐声即心声,他本已觉出此地主人神秘莫测,故而也有心探测。
我虽然知他心意,却不担忧,走到琴台之旁坐下,抛去俗念,一心只去想着淙淙流水,十指轻拂,琴音响起。丁铭仔细听去,只觉那琴音似是细细的雨滴自天际而降,继而流入山间清溪,漫过山石,越过树根草茎,如织的溪水汇成河流,河流汇聚成湖泊,应和着舱外湖水激荡,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令人听来只觉是天籁,不似丝弦之声,琴声中更是透着洒脱不羁,自在逍遥之意一听可知。
这时,小顺子便在一旁慢慢地烹茶,每个步骤都作的精致无比,仿佛也是应和着琴音一般,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分明,优雅从容,待到琴音终止之时,茶香袅袅,已经溢满舱中,小顺子分了三盏茶,用晶莹剔透,几乎透明的雪色瓷杯盛了送上,趁着杯色,茶汤便似无瑕玉珀,或而绿或而深绿,深淡之中,烟雾如织、茶香泄泄,当中的茶叶却有的卷,有的呈片状。
丁铭端起茶杯,便是微微一愣,他是吴越之人,又是常年四处游走,震泽湖东山碧螺峰所产的吓煞人香并不陌生,这种茶叶的特点便是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香气浓郁,滋味鲜醇甘厚,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可是如今这盏茶中却显然混入了另外一种名茶。心中生出好奇之意,将茶水一饮而尽,只觉滋味变幻莫测,更有一种香醇滋味。细细想来,那种茶香却是有些陌生,不由簇眉深思。
苦竹子虽然今日多有心浮气躁,但是他本也是南楚秘谍中的魁首人物,听到丁铭暗示之后也变得冷静下来,他本是黄冠道士,平素多有品茗养性的时候,又是曾经走遍大江南北,天下名茶,他倒是知道不少,饮下茶水,思索片刻,道:“这是信阳毛尖混和了吓煞人香,好茶,好心思。”
我也饮去杯中茶水,笑道:“李二最善烹茶,天下名茶,他见过十之八九,今次的吓煞人香采得过早,刚过春分而已,所以不免多些轻浮之意,故而他才以信阳毛尖相辅,道长能够一语道破,也是茶道中人。”
丁铭目光在小顺子身上一转,只觉得这仆人面容平凡,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双眸清冷冰寒,烹茶奉茶都是娴熟干练,凡是世家豪门,多有这种佳仆,甚至是世代主从,不离不弃,云公子身边既有这种仆从,显然身世不凡,而且他和撷绣坊主既是故交,理应有着相近的身份,但是嘉兴未听过有云姓大族,心中更添了几分疑惑,便出言试探道:“云公子既然是嘉兴人,想必见过如今正在攻略吴越那人,不知道公子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笑道:“这倒是难为我了,我虽生于嘉兴,但是自幼家境贫寒,族人寥落如寒星,江哲其人,据说也是自幼离乡,且是荆氏旁宗,这样的身份地位,纵然同在嘉兴,又哪里有相识的机会。丁兄若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不需问我,只需听听街谈巷议也就知道了,不过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娶得如花美眷,深得雍帝信任的,这样的好运世间几人能有?”
丁铭眸中寒光电闪,道:“原来云公子也是出身寒门,想来今日能有这般成就,必是经过千辛万苦,只是公子身家基业想必都在江南,却不担心在战火中付之一炬么?”丁铭心中思量再三,这位云公子听他语气竟不是名门世家子弟,此人的气宇风标,绝不是庸碌之人,见他排场,又是豪富之人,那么这人身份就有趣得很了,不能轻轻放过。更何况他久在吴越,却不曾知道这么一个人,又怎会甘心含糊下去呢。
我淡淡一笑,道:“不惜身家基业的又何止我一人,南楚数代国主,除了武帝陛下之外,都是最不惜基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