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话说得纪南都快听笑了。纪昌海也是真的上年纪了吧,被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的外孙女竟然跟爸爸更亲这件事炸了个头晕眼花,什么胡言乱语都往外讲,滑稽又离谱。冯一多也愣了,“不是的呀……”
“爸爸,你那是六十年代农村吧,多多又不是没去过奶奶家,你吓唬谁呢?”
纪昌海抬手使劲一挥:“你别插嘴!”
纪南上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眶鼻梁一阵剧痛,下意识地闭眼后仰,眼镜像个破烂玩具一样随着爸爸的巴掌飞了出去,落到了五米外的地板上。再睁眼时,眼前的祖孙二人皆是脸色苍白,纪昌海的手还停在半空,冯一多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姨,流血了。”
纪南半边脸都木木的,伸手摸了一下,眼眶上被割破了一道口子,不知深浅,只知道在往外流血。冯一多把她的眼镜捡回来了,是眼镜架,早两个月就有了裂缝,她嫌麻烦一直没去换,今天被纪昌海一个大耳刮子抽成了两半,划破了她的皮肉。
冯蕾像救火车一样从书房冲出来。纪南还晕乎乎的,大学之后就再没挨过爸爸的打了,现在还有点不适应,眼镜也戴不了,朦朦胧胧见看到妈妈在翻医疗箱。纪昌海还坐在沙发上,从上往下看,是个办老头子了,攥着拳头说:“……你妈跟我不在家,这个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纪南只觉得血液往头顶涌,捂着伤口说:“什么样子?”不都挺好的?除去我又挨了揍这一部分。
“……冯一多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你是不是还让她交往着呢?那女孩叫什么?姓戴的,”他扭头问冯一多,“我早就跟你说了离她远点,你不听我的,对吧?我的话一句都不听,跟她学的,是不是?”
冯一多咬着嘴唇,“……很久没见了。”
这是实话。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她试图帮朋友收拾麻烦、结果差点捅出大篓子的时候。其实不用外公说她也知道俩人不是一路的了,可亲耳听他这么说,她没来由地有一种歉疚和屈辱的感觉。
纪南站在边上,不知是被气到还是真觉得好笑,突然笑起来。“爸爸,你还是老样子。”
“什么?”
“自以为是,不讲道理。”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纪昌海都愣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冯蕾在客厅的另一角终于翻找到了药水,攥着医疗包站起来:“南南过来,妈妈帮你消毒。”
纪南扭头看看她:“妈,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每次吵架,你都来当和事佬,不管谁对谁错,不吵架就行了。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冯蕾的手指在尼龙布袋外面摩挲。血顺着眉骨和脸颊往下流,纪南用手背擦了一把,缓缓呼出一口气。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什么有毒气体,没人敢大口呼吸,也没有人说话,冯一多赤脚站在边上,脚趾头冻得发青。
“别闹了。”
又是这句话。妈妈总是这样的。纪南从来没觉得如此挫败,小时候跟爸爸吵架,总觉得长大了离家远一点就好;后来发现既然是家人就没法真的一刀两断,想着作为成年人,总有平等沟通的机会。她这个腹稿打了十年了,就是没想到这一套规则在家里根本行不通,她连开麦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麦克风根本没插电。
冯蕾看起来比她更疲累。今年年初的心脏手术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负担,她对任何需要辩解、争执的事都感到无比厌恶。纪南看她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是:“纪南,我就这么一条命,你姐出事的时候就丢了一半。你要怎么过日子,我原本管不着,也管不了,算妈妈求你了,别折腾了,行吗?”
纪南自认不是个精神脆弱的人,相反,从小到大跟纪昌海打了这么多场硬仗,不说钢筋铁骨,脆弱、易碎之类的词是绝对沾不上边的。
这种催眠一样的自我认知支撑着她在五分钟内收拾了几件内衣内裤,挎着包冲出家门。纪昌海在里面大发雷霆,具体在骂什么,她一概听不清楚,走到电梯口,冯蕾跟出来:“你去林婉家?”
纪南愣了一下,她没想过要去哪儿,只知道再不往外跑自己就要疯了,顺势点点头,冯蕾把一把雨伞递给她:“路上小心点,你爸爸现在正在气头上,明天我去林婉家接你。”
又是这样。纪南顶嘴,爸爸发火,妈妈来和稀泥,接着稀里糊涂地翻篇,相似的剧情在成长过程中一次又一次重复出现,今天也不例外。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没关,纪南坐在里面要了杯关东煮,给林婉打电话,对方的声音时断时续,喂喂喂了半天也没说上句整话,她这才想起来林婉还没回信川呢,今天上午还跟她抱怨乡下信号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