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蕾保养得很好,皮肤状态比同龄人都要年轻不少,但那场不大不小的手术总归还是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小半年不见,脸都瘦得凹了下去。上一回瘦成这样,还是纪东出事的时候。
纪南莫名地打了个激灵。纪昌海立刻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开口语气里就有不满:“又穿这么少?就爱臭美,光是美有什么用?”
小半年没跟这位爹正面遭遇了,纪南望望天,看看地,还没想好怎么闪避,冯蕾就上来挽住了她:“南南,你开车来的是不是?后备箱装得下我们两个大箱子吗?”
纪南明白她的意思:给我个面子,别一见面就吵。
于是乖巧地闭上了嘴,“装得下的,放心吧。”
纪南大大咧咧惯了,和更大大咧咧的冯一多过日子尚且不觉得有什么,在纪昌海面前却打起了一百分精神,好几次下意识地用脚关冰箱门,或是随手把水杯放在餐桌上,想到爸爸,顿时汗毛倒立,赶紧收拾干净,就怕弄得他不高兴。
大概是出发回家前也经过冯蕾的认真敲打,虽然一见面就对女儿的穿着进行了一番不必要的点评,但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纪昌海总体上还是保持了极高水准的耐性。冯一多看在眼里,心里长舒一口气:她可提前一礼拜开始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别让小姨和外公吵架,如果这个要求太高,那起码也别在年三十前后吵吧!
她不知道,小姨也天天在心里念经:别跟我爸一般计较,别跟我爸一般计较,别跟我爸一般计较。
纪昌海和冯蕾回来都腊月廿九了,只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是除夕,家里什么东西都还没置办,又赶着出门去超市,至少得把年夜饭的菜买了。纪南本想开车送他们去,纪昌海嫌她的车破,硬要她开自己的车,冯蕾眼看着他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纪南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赶紧出来调停战事:“南南,我跟你爸爸自己去,你在家休息吧。”
纪南识趣地表示:还是我送你们去吧。
车子开到超市,停车场都满了,纪昌海坐在后座脸色不妙:“早说了打车来!”
是谁非得开车啊?纪南心中腹诽,嘴上一个字没敢往外吐,救火队员依然是冯蕾:“没事,南南把我们放在超市门口嘛,找得到车位就停,找不到就在外面等我们。”
纪南自然从善如流,纪昌海依旧很不高兴的样子,但大过年的,也就顺势闭上了嘴。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车厢里骤然安静下来,纪南把车靠边停下,打开车载电台。
广播里正在放今年最后一档音乐节目,男主播在温柔的乐声里向大家道贺,信号不太好,间或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她闭着眼睛听,脑海里浮现一张漂亮的面孔。
一位漂亮的朋友。笑起来露八颗牙齿,眼睛弯弯,不笑时眉眼冷峻,不知道他的学生会不会怕他。
这是除夕夜,她从北京回来已经三天,费嘉年的名字静静躺在手机通讯录里,仿佛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生疏而礼貌的老同学。
她把一双袜子忘在了北京,说了很丢脸的话。费嘉年的惊愕、逃避、不知所措犹在眼前,像受惊的猫。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吧。不应该那么跟他说话的。
在打碎一对玻璃杯的雪夜,她被一股邪门的冲动裹挟着,说的话、做的事,都完全失去分寸。
“我特别特别想见你,所以才来的,现在你知道了吧?”
“你想见我吗?”
你想见我吗?
这话一说出来,纪南就突然想掉泪。身体一直没好透,这天南海北好一番折腾,身心俱疲,只是心里挂念着一个人,所以不觉得。现在终于把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生理和心理的反应像大坝决堤,铺天盖地,一齐涌上来。
可他不愿意看她。
纪南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酒店的,可能是走了两步,也可能打车了,总之她站起来,双手双脚都发麻,血液涌上头顶,笑肌僵硬,只跟费嘉年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节目到了尾声,恭喜发财的音乐响起来,热热闹闹的,让人很有安全感——日子就是这样,今年过去了,明年就会到来,明年之后还有明年。每一年都会遇到新的人,每一年都会有新的烦恼和快乐。喜欢你不喜欢你想见你不想见你,在这样宏大不可抗拒的节律之间微不足道。
纪南用力抹了一把脸,有人敲敲副驾驶车窗,是纪昌海,提着大包小包,冻得五官皱成一团,十足是个半老头子了,坐进车里第一句话倒还中气十足:“你怎么停这么远?不知道你妈身体不好?”
冯蕾适时地开口:“也没两步路嘛,门口怎么停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