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纪东当真带她骑车去了码头,可从早晨找到晚上,狗影子也没见一个。纪东却还安慰她:“一定是被人捡走了,过好日子去啦。”
小狗有没有过上好日子,纪南不知道,正如她也不知道,姐姐是否也曾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父亲的权威如烈日普照大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叛逆的种子早早有了发芽生长的土壤,只等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高中三年对纪南而言是非常痛苦的时光。
她依然按照爸爸的期待,接替纪东扮演好学生、好女儿的角色,却用零花钱买漫画书和随身听,对父母只说买来做英语听力。这个谎言并没能维持多久,一次小考糟糕的成绩让爸爸对她产生了怀疑,打开书包,英语听力书成了海贼王,听力录音成了和田光司,而纪南在被狠狠甩了两个耳光之后跑出了家门。
那是六月,纪南走了四公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马路边上坐下。蚊虫在腿边飞舞,她没闲着,一边拍打,一边想,要是纪东在就好了。
那是纪东离开后的第七年。隔着七年的时光,她的面目、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身上的气味,都日渐模糊,纪南却第一次隐隐摸到了那些未知故事的边缘。
她看不清楚,突然在街上哭了起来。
冯蕾就在这个时候找了过来。她在外地出差,十二点多才到家,听多多说小姨离家出走了,不顾纪昌海的滔天怒火,打电话托朋友调小区和马路的监控,最后在城市广场找到了纪南。
她哭得厉害,见了爸爸却一个字也不愿讲。在之后的数年里,有形或无形的对抗日益激烈,父女二人好似疯狗,冯蕾根本没法把他们拆开,只好退一步,干脆装看不见,只管自己照顾好多多;多多则同外公无比亲密,小小年纪就知道做他的喉舌,代他发言:“小姨不听话。”
上大学就好了,纪南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上了大学就可以离家远远的,还能打工赚钱。学费和宿舍费用都不贵,她如果努力学习申请到奖学金,那就不必向爸爸伸手了。
学校发了辞海厚度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纪昌海认真研读两个周,为她定下方向:信川大学的土木工程很不错,离家也近,就报这个,毕业后可以考本地对口单位。
纪南却另有一番打算。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纪昌海收到了来自北方城市的录取通知书,纪南的大名印在首页,另有新生入学手续指南若干。
这是纪南最后一个在家度过的暑假。在和纪昌海大吵一晚上之后,她背了一个双肩包、提着两双运动鞋走出了家门。此后大学四年,她借口机票难买,不到年关绝不回来,每次回家也不超过一礼拜,直到今年夏天,妈妈打来电话:“南南,妈妈求你帮我一件事,行不行?”
冯蕾很少这样叫她。纪南,纪南同学,纪南你要气死我……这才是她的头衔。她和纪东不一样,纪东是父母眼中的明珠,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东东,她们不一样。
热浪与蝉鸣冲击着窗户,纪南微微地低下头,说:“嗯。”
这是纪东过世后的第十六年。她的小毛头被外公外婆养得健康、结实又可爱,笑起来跟她好像;家里人管这个孩子叫多多,那是十六年前,她的草包妹妹在樟县妇保院的玻璃窗外随口取的名字。
她的事情就是这样。纪东,多多,她们的事情就是这样。
初冬的太阳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洗澡时家里开的浴霸,照得人头顶发烫,一股温暖、陈旧的香味慢慢升上来。也许是错觉,也许根本没有这样的味道,但纪南依旧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廓有微妙起伏,落在费嘉年的眼里,像只鸽子。
一只鸽子,在遭遇危险时虚张声势地鼓起胸膛,假装自己乃是一只很擅长打斗的猛禽。
“闻什么?”
纪南总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很隐秘,但费老师向来心细如发,她已经不以为意,“好香。”
费嘉年指指她背后:“想吃吗?”
十步开外,有小贩翻炒板栗,她闻到的原来是炒栗子的香味。
费嘉年买来小小两袋,两人并肩坐在椅子上,把手伸进纸袋里,指尖碰到栗子壳,产生轻微的灼痛感,又痛又痒。
明明五分钟前还在说纪东的事。不知道他怎么搞的,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岔,两个人竟然就吃起了栗子。
“小时候我姐特别爱吃这种东西。”纪南把壳抖到塑料袋里,“还有烤红薯啊什么的,她特别爱吃,胃口又小,自己吃不掉,只能跟我分一份。”
“真好。”
她抬起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