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默然无语,没有想到她这些年来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末了还是问出口:“那,那你这些年,可有儿女——”
杨淑岚惨笑一声:“进门第三年,我有了身子,结果那年冬天下大雪,沈姨娘非要我同去寺里给我腹中的孩儿祈福。我不愿去,大爷便说我自私,为了自己的孩儿也不愿吃一点苦。我百般无奈,只得挺着个大肚子随沈姨娘去了。结果到了寺门口沈姨娘忽然踩滑,拉着我一同跌到楼梯下面。”
后来她的孩儿理所当然没有了,并且大夫说了,再难有孕。
她说着说着,似是觉得了无生趣,索性不再说自己,反问昭阳:“你不是跟着一大家子去了淮北吗?怎的只身回来了吗?”
昭阳摇头:“我从未去过淮北。当初皇上流放我陆家满门,却仍然手下留情,留了我这条血脉在京城。淮北坏境恶劣,我当时年纪尚浅,若是跟着流放的囚队去了淮北,恐怕还在半路上就没命了。”
杨淑岚冷笑一声,狠狠攥着手心,恨道:“那又如何?皇帝不顾先帝与祖父的情分,登基之后筹谋五年,就为了将定国公府夷为平地。陆家上下七十八口人就这么一夕之间从贵族沦落成流民,我这一生更是毁在了陈家。我只盼着天道循环,他能自食恶果!”
这番话说得着实咬牙切齿,似乎带着血泪一般。
昭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表姐。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和和气气,对人对事都心软又仁慈,而今她也可以这样狠毒地说出这些尖酸刻薄的话来。
杨淑岚见她表情有异,眉头一抬,不可置信地问了句:“怎么,难道你不恨他?”
“恨。”半晌后,昭阳才默默地点头,“刚入宫那几年,我日也恨,夜也恨,哪怕从前在定国公府过得很不快乐,至少我还有家。可一夕之间没了家,母亲也流放到了淮北,我不知道哭醒了多少次。”
可是后来,她无数次听见身边的人痛快地欢呼着,说定国公府终于自食恶果,果然老天有眼,皇帝圣明。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闹得家不是家,亲人远隔万里,这些人还这样狠心地拍手称快,直到又过了好多年。那些年里,她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譬如她的祖父当初是如何为了权势,设计各种阴谋诡计要将那时候尚为太子的皇帝给拉下位来;譬如她的祖父是如何与兵部尚书结亲,只为联手贪污军饷支持四皇子夺储,害大兴在西北边疆一战便失去了三座城池;譬如她陆家满门在京城横行霸道,糙菅人命,惹得百姓人人痛恨陆家人;譬如先帝正值盛年就被掏空了身子,早早没了,也与她那老谋深算的祖父脱不了干系;譬如父亲走后,陆家绝后,祖父是如何在弥留之际,命母亲将刚出生的她送走,然后狸猫换太子,只为陆家有“后”,不至于无人袭爵。
是母亲舍不得将她送走,违背了祖父临终的嘱托,但皇帝的世子册封圣旨到了府上,从那以后她不得不被当成一个男孩子来养。
权势之事她可以不懂,但若是一个定国公府的倒下竟换来京中所有百姓夹道欢呼,山呼万岁,她就再不可能不懂这个中含义了。
祖父是奸臣,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害国害民,最终害人害己。
她活在当今皇帝创造的太平盛世里,怨着怨着,忽然有一天就怨不起来了。她的耳边全是称颂皇帝的赞词,她看见大兴一次一次收复故土,她亲眼目睹百姓安居乐业、京城里人人都悠然自得,她在宫里跟着玉姑姑过的日子也轻松自在,她……
她竟然阴差阳错来到了皇帝身边伺候,然后才发觉他有一颗天底下最最仁慈的帝王心。
如何去恨?
但凡她不是陆家人,就该为自己遇上这样一个明君而感恩戴德,但她姓陆,她不能感恩戴德,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了。
昭阳抬头,怔怔地看着表姐,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簌锦了,我现在的名字叫昭阳。”
簌锦也许会恨他,但昭阳不会了。
屋里的人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屋外站了个人。
赵孟言本想倒回来拿些糕饼去喂鱼,哪知道才走到门口就忽然听见了“定国公”三个字,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冷不丁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天边有阴云在积攒,慢慢地覆住了朝阳,连带着空气也似乎冷了不少。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年皇帝扳倒陆家满门,是与他和方淮一路披荆斩棘才换来的,权臣不除,皇权不稳,则社稷难保。事成之后,他与方淮极力主张将陆家人尽数流放,可那年才不满六岁的定国公府小世子,不,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陆簌锦,却因皇帝念在前定国公助他祖父收复疆土、有汗马功劳,被留在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