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去没多远,已经看到站在厂房门口等着的邢商荣。他身材魁梧,体型富态,穿着厂里的蓝色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矗在那儿不像个身价百亿的集团董事,倒像个工头。
等这三人走近了,他也没说什么,把手里准备好的安全帽递给邢沛。邢沛拿着帽子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邢商荣说:“新的,戴上跟我走。”
邢沛就戴上了,跟在他爸的身后。
张秘书赶紧去给裴青还也找了一个新的安全帽,让他戴上,领着他跟在邢商荣父子身后。
邢商荣领着邢沛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看,给他介绍生产玻璃的工序,哪些是机械化,哪些又需要纯手工加工,哪些是他们公司的专利,哪些技术又没能达到世界一流。邢沛跟在他旁边,兴趣缺缺地听着。
还记得前一次来他爸的工厂参观,还是在他上小学的时他妈妈带他来的。不太清晰的记忆里,厂房倒是很宽敞,但到处都脏兮兮的,横穿厂区的公路有的还没有铺水泥。印象最深的是,拉货的车子开过,扑了他一脸的黄沙。现在的厂区干净整洁,一排排机器和流水线,以及服装统一有条不紊干活的工人。
即便不感兴趣,从这种变化里,也能看出他爸在其中付出的心血,光是这种成就,就让人有些动容。邢沛大概也理解了一点,为什么自己的成就在他父亲眼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干活的工人还以为又是老板带合作商来参观厂房,每走过一处生产线,线上的工人们便热情地问候,邢商荣只是摆手让他们闭嘴。也有年轻的女员工认出了邢沛,发出短促而惊喜的声音。后面跟来的张秘书瞪着眼睛,小声指责不守规矩的人。但几人一走过,女孩们就讨论起来,说起来大明星邢沛跟他们老总邢商荣是同一个姓,其间的关系也猜到两分。
转了快一个小时了,邢沛想,这片厂区估计得转到晚上,他干脆说道:“我对你的工厂真没兴趣。”
邢商荣没说什么, 也没生气,固执地带他看完最后一条生产线,那整齐地码在一起的成品,正在被一条传送带送往仓库,接着就把邢沛带进他的办公室。裴青还和张秘书跟到了这儿,张秘书便说:“走,我先请你去喝杯咖啡。”
“厂区还有咖啡厅吗?”
张秘书笑起来:“那可不,咱厂里年轻人多,邢总考虑到他们的需求,连锁的咖啡店,炸鸡汉堡什么的,这儿全都有。”
裴青还赞许地笑了笑,心里想,要是邢总能这么替邢沛考虑,那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厂区的办公室显得简陋不少,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套沙发,沙发上还有一床叠好的被子,这大概就是张秘书说的他爸昨晚睡得地方。
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幅匾,龙飞凤舞地写着“天道酬勤”四个大字。办公桌上了些文件,一个茶杯,还有一个小相框。皮质相框的表面已经磨得很旧了,里面是一张小小的泛黄的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邢商荣坐在老房子客厅的椅子上,一手揽着他妈妈,一手揽着坐在他腿上的邢沛,那时的邢沛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妈妈一如既往不太高兴的神情,邢商荣却笑得开心,露出满口牙齿,在邢沛的印象中,他从没见过自己父亲这样笑过。
刚刚话说得太多,邢商荣就着桌上的冷茶水喝了一大口,又问邢沛:“喝点什么不?有矿泉水和可乐。”
“可乐吧。”
邢商荣拉开他背后的一排柜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一个小冰箱,他从里面摸了一罐常温的可乐递给邢沛:“天冷,没插电。随便坐吧。”
邢沛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扣开可乐,小口小口地喝着。
刚看到办公桌上的相片时,邢沛还怀疑是不是他爸知道他要来故意放的,但一细看,牛皮边框和塑料膜的接缝处积着擦不到的灰尘又不像才摆上来。他仔细想想,去年春节回家时,摆在客厅沙发后面的那副一米宽的他父母的婚纱照也一直挂在哪儿,再看他爸时,这也不像是个把妻儿都抛之脑后的男人。
邢沛一口把剩下的可乐喝完,把可乐罐一把捏扁了扔进垃圾桶,看着他爸:“你不是要跟我说你跟我妈的事吗?你说啊。”
邢商荣又抱起他的茶杯,把一杯冷茶喝干了,才缓缓地咳嗽了两声,最后十分不情愿又艰难地说道:“邢沛,我跟你妈妈,不是我不爱她,是她不爱我。”
邢商荣说出这话时,五十多岁的男人,却难过委屈得就像个中学生。
他说:“这么多年了,你妈妈从来没有,没有爱过我。”
最难说出口的话,一旦说出来了,一切就变得容易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