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尚书,我们应当先敬你一杯!”
高继志等人正在一间厢房内庆祝着这扳倒钮远的历史时刻,陈同袍倒了一碗热酒,高声说着,递到曾粱的面前。
曾粱双手接过酒碗,吹了吹,只抿一口,放在一边:“陈侍郎过誉了,我曾某人有何功劳?不过是看不惯钮远那个奸贼,欲为天下人除之罢了。”
“哪里,哪里!”陈同袍笑道,“曾尚书有所不知,今日朝堂上这番发难,乃是我与高尚书谋划成的,我们这几位早已商量过了。”
曾粱怔怔地望了望四周,见高继志、叶永甲几个点了头,方才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但唯独没说与您知道。这是因为您在出发之前,曾对钮远的提议表态支持,所以我们心中有了怀疑,不敢同您通气。谁想到您是无偏无党,只依着事理说话,不顾情面,真是难能可贵。反倒显得我等小人之心了!”
“在下做官几载,惟懂得刚直二字,除此之外别无长处。您说这些,实在是太恭维我了。”说罢,曾粱又捧起茶,乜了叶永甲一眼,“可我没想到的是,叶尚书怎么也丢弃柳党,投奔你们了?难道这位有反正之心了?”
叶永甲一直在旁边沉默着,并不感到有几分喜悦。虽然他对钮远并不同情,甚至还有些厌恶,但他也清楚这伙道貌岸然的君子干得是怎样的勾当,现今不过是借着他们的手报仇罢了,何苦为着这场胜利高兴。因而他闷头吃茶了半天,听得曾粱问他,方才慢慢抬起头来:“曾大人误会了。我与柳镇年一直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过碍于时势,不得已只能寄人篱下。现在时机已成,就像您说的,当然就‘归正’了。”
“其实反正一词现在不容易讲了,”叶永甲继续说道,“朝堂上此起彼落,一兴一衰,近年还算少了?今日为正,明日便能为邪,分不出个好歹,无非是改换门庭而已。”
曾粱听后,仿佛被戳中了心事,满脸羞惭,转过头去就不言语了。
陈同袍素知叶永甲的心性,对他这番发言不足为奇,倒是笑呵呵地敬了他一杯茶:“廷龙果然卓识,这段话真可发人深省。我辈应当摒弃朋党之风,全心为国才是!”
钮远被扔进大狱的第二天,朝廷就宣布了对他的处置结果:问以纠集朋党、欺君罔上种种大罪,择日处斩。这个结果看似是在意料之中,却也颇费周折。大臣们为了让钮远的下狱显得更名正言顺,便到处搜集他的短处,不论何事都要硬生生地附会一番,以致于如浪潮一般地指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势力,公然抗衡柳相整治朋党的举措,还欲借别事转移视线、诬陷大臣,可恶至极!幸亏柳相早有明鉴,设计擒之,今日正当将其枭首示众,以慰天下!”
经过一些大臣的几度渲染,开封城里的人们都开始认为,柳镇年此行正是为了翦除钮远,除了柳镇年自己。可他已经接受了对钮远的定罪,再无法辩白什么了,只能无奈地看着谣言肆意的传播,无奈地看着钮远走向死亡的命运。
此时的钮远十分淡然了。他大步走向死刑场,没有怪罪于谁,也没有求情于谁,反而一脸微笑地过人群,望着无尽辽阔的天空。他平日的脾性竟改变了,变得这么随和,这么无惧,还问了问身背后的刽子手:“你平生第一次杀我这样的大官吧?别紧张,把我好好绑住喽。反而一刀下去,人和畜牲有何分别?”
“哦,您说得对。”刽子手对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不免怀揣几分敬畏,还是显得客客气气。
他抖开凌乱的头发,挺直腰杆,闭上眼睛,发觉那些曾经的理想抱负都将消逝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强权治国到如今反而不那么在意了,竟为此发了几声嗤笑。也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看透世事,一切不重要了,这些虚妄的思想好像在眼前全化为了银白的粉末,在一片浑黑的大幕中轻轻飘舞,直到飘散至尽,归于乌有。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大炮发了三声,浓烟滚滚,人头落地。
柳党的无限风光,简直是一次近乎完美的胜利。这是官僚们强加在柳镇年头上的,他们为之欢欣鼓舞,弹冠相庆,并给了老丞相一支吹打的队伍,热热闹闹地拥簇着众人北行,离开了开封府城。本要处理的贪污大案只能不了了之,但那些业已查实的官员总是跑不了的,胡重廉被杀,知府等一干人也跟着推入刑场,一刀一刀地全砍了头。百姓们都欢喜柳相爷替他们伸张了正义,欢呼之声震天接地,这声音恰巧被离此不远的柳镇年听到,可他全无情绪,越发心如刀绞。
宿宗善还在驿站的病床上死死躺着,听闻钮远被杀的消息,顿时打翻了药汤,打碎了瓷碗,撂开被子跳将起来,大笑几声,顿觉病情痊愈了大半。等到柳镇年回来此处,他便在随从的搀扶下谒见,当即磕了两个响头,说道:“丞相能辨别是非,除了奸党,实是社稷之福。恨宿某身体不支,不能陪伴丞相左右,不然何必用这般艰险?卑职平日里看奉相只是张狂,未曾想竟是这等样人,甚感遗憾啊……”
柳镇年手握着腰间的宝剑,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浑身依旧显露着杀气。但他老迈的身躯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气息,已无法威慑住他了。
事到如今,老丞相只好勉强撑起一副僵硬的笑容,违心宽慰着他:“本官做事皆是手到擒来,哪里遇到艰险?如今奸臣除了,朝政清明,大抵可望中兴了!”
宿宗善亦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是,那是……”
二人又寒暄了片刻,待得下午吃过了饭,便准备回京的事宜。柳镇年拿鞭策马,还是走在百官的前头,可是沉沉的日头已经悄然落到了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