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朮既大败,乃移寨于城西门,开掘濠堑,……欲为不战之计而坐困顺昌。……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二)
汪若海的这几段记述,有一部分是从《顺昌战胜破贼录》中抄袭来的,但也有一部分为该《录》所不载,则应是从一些“亲自临阵之人”或“被掳得脱之士”寻访而得的。其中对于“铁浮屠”和“拐子马”做了更具体的解释,那就是:所谓“铁浮屠”者,除为《顺昌战胜破贼录》所说的,“重铠全装”做了详细的说明,如“被两重铁兜牟,周匝皆缀长檐,其下乃有毡枕”诸事之外,还要“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所谓“拐子马”者,则是列置在左右两翼的女真铁骑的一种简称。
汪若海对拐子马所做的解释是正确的,对铁浮屠所增加的“三人为伍”等解释则全然错误。然而到岳珂编写《鄂王行实编年》时,却又合二而一,把汪若海对“铁浮屠”所做的错误解释移用到于“拐子马”身上去了。从此便以讹传讹,遗误千古,故不可不加辨正。
三、岳珂《鄂王行实编年》所载郾城战役中的“拐子马”
岳飞是一个喜欢招揽文士的人。在他的军营中经常有大批的“效用使臣”。当他的军队在绍兴十年(1140)夏、秋间在颖昌府、郾城县等地与金军对战时,随同部队在战地的这类文士必也不少。他们亲眼看到了这几次战役的实况,必也有人将其全过程记载下来,像杨汝翼记载顺昌战役那样。不幸是,到绍兴十一年底(1142年初),秦桧便对岳飞下了毒手,使他父子惨遭杀身横祸。从此以后,凡与岳飞往还较多的人,便被目为“交通叛将”,曾做过他幕僚的人,更不免被深文周纳地加以这样那样的罪名,他们的身家性命全受到严重灾祸。因此,凡属记述岳飞平生事迹、特别是战功的文字,以及和岳飞相往还的书札之类,在这时便大都由原作者自行销毁,希图借此灭迹免祸。郾城战役的经过。虽然也必有身临其境的文士、使臣之流曾加记述,在岳飞身遭横祸之后,这些记载也必然都随之而灰飞烟灭,自也可以断言。基于这些因由,我们现时所能看到的关于郾城战役的最早记录,是在岳飞身死六十多年之后,由他的孙子岳珂写入《鄂王行实编年》中的如下一段文字:
先臣自以轻骑驻于郾城县,方日进末已。……日出一军挑虏,且骂之。兀朮怒其败,(绍兴十年七月)初八日,果合龙虎大王、盖天大王及伪昭武大将军韩常之兵逼郾城。先臣遣臣云领背嵬、游奕马军直贯虏阵,……鏖战数十合,贼尸布野,得马数百匹。……
初,兀朮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凡三人为朕,号“拐子马”,又号“铁浮图”,堵墙而进,官军不能当,所至屡胜。是战也,以万五千骑来,诸将惧,先臣笑曰:“易耳!”乃命步人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既相联合,一马偾,二马皆不能行,坐而待毙。官军奋击,僵尸如丘。兀朮大恸,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拐子马由是遂废。
岳珂之编写《行实编年》,是在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其时上距岳飞之死已经六十二年,岳飞生前所带领的兵将,假如在岳飞受害时年仅二十五六岁的,到这年也已将近九十岁了,必不可能还有还有几个活在人间的。因而岳珂对于郾城战役的那段叙述,必不会是从亲自参与那次战役的兵将口中听来的。但岳珂编写此书时所依据的文字资料,绝大部分我们现时都还可以看到,有一部分较为冷僻的,后来也被岳珂收录在《金佗稡编》和《金佗续编》当中了,而在上述这些资料当中,却全无详述郾城战役的文 字。岳珂为求能够把这一空白补充起来,而且要把它补充得有声有色,他便东拼西凑,把杨汝翼、汪若海记载顺昌战役的两文取来参考,摘录了两文中的某些段落,稍加窜改,即移用了来,充作郾城战役的具体内容。例如,“贯以韦索”和“三人为朕”,即是把汪若海《札子》中的“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稍加改动而成的。而把“铁浮图”和“拐子马”合二为一,则是岳珂把见于杨、汪二文中的两个各不相干的名词有意加以混淆的。“一马偾,二马皆不能行”,更是岳珂专凭臆想而创为之说的。
在《鄂王行实编年》成书三年之后,即1206年,南宋王朝的史官章颖以为,刘锜、岳飞,李显忠和魏胜这四员大将的遭遇都很不幸,遂为他们各写一传以事表扬,合编为《南渡四将传》一书,并且表上于朝(事实上即献诸史馆),以备修撰国史时的采择。其中的《岳飞传》,完完全全是以《鄂王行实编年》为蓝本,稍加删润而成的。在记述郾城战役中大破金军《拐子马》一段,则只是把《行实编年》中的“堵墙”改为“如墙”,“是战也”改为“是役也”,“步人”改为“步卒”,“既相联合”改为“相连”,“一马偾”改为“一马仆”,此外再没有不同之处。后来元朝晚年编修的《宋史》,其中的《岳飞传》果然是照抄了章颖的《南渡四将传》中的那一篇,连字句间的改动也很少。明、清两代有好几种记述岳飞事迹的小说《说岳精忠全传》之类行世,其内容虽不尽相同,却全都在叙述郾城战役时插入了大破拐子马一节,而且也都是以《宋史·岳飞传》或《鄂王行实编年》为其依据的。这样一来,就使得一般人对于所谓拐子马者统一在同一种理解之下:“三人为朕,贯以韦索”,而且是,只要“一马仆”,其余二马自然也都“不能行”了。
四、“铁浮图”和“拐子马”全都不是“三人为联,贯以韦索”的
岳珂在《鄂王行实编年》当中把“铁浮图”和“拐子马”混同起来,做史官的章颖又完全依照《行实编年》改写了一篇 《岳飞传》而上之史馆,可以想见,南宋《国史》中的《岳飞传》必既是毫不改动的照抄了章颖的那一篇,而元朝官修《宋史》中的《岳飞传》,若非直接从章颖著作中抄来,便必是从南宋《国史》中抄来的,两篇文字之间的差异处,真可以说是绝无而仅有。于是,“三人为朕,贯以韦索,号拐子马,又号铁浮图”之说,从此便成了大家公认的“定说”了。在明、清两代人所编辑的《宋史纪事本末》、《续通鉴》等书中,更无不沿用其说。到十八世纪后期,清朝的乾隆皇帝令其臣僚以他的名字编篡《御批通鉴辑览》时,才察觉到此说不通,因而写了一条“御批”,对之进行驳斥,说道:
北人使马,惟以控纵便捷为主。若三马联络,马力既有参差,势必此前彼却;而三人相连,或勇怯不齐,勇者且为怯者所累,此理之易明者。
拐子马之说,《金史·本纪·兵志》及兀朮等传皆不载,唯见于《宋史·岳飞传》、《刘锜传》,本不足为确据。况兀朮战阵素娴,必知得进则进,得退则退之道,岂肯羁绊已马以受制于人?此或彼时列队齐进,所向披靡,宋人见其势不可当,遂从而妄加之名耳目。
这段话虽是直接针对着《宋史·岳飞传》中,却正是辗转因袭了《鄂王行实编年》之误,把“拐子马”和“铁浮图”合二而为一的,而《行实编年》中对拐子马的解释,则是把汪若海对铁浮图的解释照搬来的,因此,这段“御批”还等于间接地对汪若海在其《札子》中对“铁浮图”的解释进行了批驳。
如在上文中所已说过的,铁浮兵和铁塔兵,都只能是出自汉人口中的一种称呼,而其所以得此称呼,则又只能按照杨汝翼在《顺昌战胜破贼录》中所说,是指金军中之“重铠全装”的那部分士兵而言的,如在此外再附加任何涵义,便必然发生错误。汪若海没有亲自参与顺昌战役,对于金方军人和战马的装备全不曾目睹,却偏要在杨汝翼的记载和解释之外,平空增加了“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等无稽之谈,既不近情,也不合理,当然不会是从“临阵之人”或“被掳之士”询访得来的。
《通鉴辑览》中的这条“御批”,不论用以驳斥“铁浮图”或“拐子马”,全都是切中要害,很有说服力的。但是,在杨汝翼的《顺昌战胜破贼录》中对铁浮图已经给予了正确的解释,在驳斥了汪若海的谬说之后,当会很自然地回到杨汝翼的正确解释上去;而杨汝翼、汪若海二人对于“拐子马”一词却全未给予任何解释。在《通鉴辑览》的这条“御批”当中,虽然论证了“三马联络”与“三人相连”之不合情理,然而说,拐子马仍是南宋人见金兵“列队齐进,所向披靡,势不可当,遂从而妄加之名目。”却也仍然是一个不能使人信服的解释。因此,人们仍不免要问:拐子马既于铁浮图同样不是“三人相连”或“三马联络”的,那么,它究竟是指金军中的什么部队而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