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捡起了书包。
江都二中是一所“中不溜”的“一般”学校。论学习,学生不如一中的孩子会考试,论特长,也不如三中的艺术生们有趣。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它藏在老城区中心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坐北朝南,周围全是老房子,沉褐色斑驳掉皮的木头房柱,石墙灰瓦上落的断枝枯叶,两三枝桂花出头,窗楹如瓷纹,透着盈盈一层光,藏住了一串小灯笼……
有家长算过风水,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早上下了雨,晌午暴晒,此时石板上还有些潮,宋敬原走得太快,险些被青苔滑倒。从小巷七拐八拐,一会儿绕到主巷子里。头顶架着电线,阳台拦着晾衣杆,两三件苎麻短衫迎着风摇……一串铃声吹过,宋敬原后退一步,避开石板路上左摇右晃的自行车。
然后径直杀向春舟阁。
春舟阁是江都本地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糕点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招牌是绿豆冰糕。这东西哪都有卖,只有春舟阁的最好。绵软细腻,入口即化,松而不散,沙馅清甜。做成方方正正的小块,上头模刻一个春字。宋敬原很喜欢。
卖得好,就要排队。五点半放了学再来,人只会告诉你,早卖空了。于是今日宋敬原一路小跑,拐进春舟阁这栋二层六角小楼,跳上门前被人踩得油光水亮的两阶石阶,冲进四折的雕花木门……
买了两袋咸蛋黄青团,六个绿豆冰糕,一份核桃酥,一份蝴蝶酥,一份红豆酥,一份枣泥糕,最后捡两颗话梅糖解腻。
柜台的小姑娘忧心忡忡地问:“你家几口人吃?”
宋敬原让她放心:“就我一个。别怕,吃撑了自己上医院洗胃。”于是高高兴兴拎着袋子出门。
宋敬原过了马路,走到大运河边,选了张无人的长凳坐下。
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可以一个人躲在垂柳绿荫之下,吹吹柔软江风。
他打小在江都长大,活了十六年,没离开过这座二线小城。水乡风景秀美,四季如春,因此节奏也慢。
慢是好事。宋敬原常这样想。他从小练琵琶,着急,想练完琴下钟去看动画片,于是把《高山流水》弹得飞快,气得他师父拿戒尺抽他手背,说这哪里是高山流水,这是山崩地裂泥石流进村,又加罚了半个钟。
弹得指肚出血,疼痛钻心,动画片也错过了。小宋同学忍着眼泪坐在楼梯上生闷气,这时叫宋山的王八蛋才来哄他,递来一颗大白兔:不是师父凶你。你走太快,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暑夏风清,垂柳依依,低头吃完三块冰糕、两颗青团,宋敬原本心情很好,蓦然想起他师父这个烦人精,猛地跳起,连滚带爬往回跑。
宋山让他去拿“绿扬斋”的石料,他差点给忘了。
宋敬原拎着余下一盒糕点原路返回,路过春舟阁,拐进平昌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静,终于看见一招“印社”的短旗,顾不上喘气,迈进“绿扬斋”的大门。
“绿扬”是一家文玩小店。店面不大,两侧一排立着木柜,静穆古沉,色泽深润饱满。宋敬原听过老头吹牛皮,说这是小叶紫檀的,每每路过,心里都要暗骂一声奢侈。
架上物件摆得都不规整,东倒西歪:桃花红寿山石、白芙蓉古兽把、高山朱砂原石倚成一团;几幅扇面花鸟毫不爱惜,叠在一处,两串苏工保山南红则像打了结的蛇绕在一起……
进门风动铃响,宋敬原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暴殄天物。
老板叫褚方元,是他师父的忘年交。两人都钻研篆刻,对金石书画废寝忘食,一贯交好。此时这位爷一件吊带衫,一双塑料拖鞋,手里一折素扇,面前半盘西瓜,正坐在桌边打瞌睡,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惊醒,抬眼看人。
见是宋山的小徒弟,大鼻头一拱,张嘴就骂:“催催催!东西拿到手里还没焐热,他就来抢!给我家装监控了?”说罢跳下藤椅,跟一团龙卷风似的,气冲冲杀进后屋,取来一只木盒,解开绒布袋:“拿走!”
褚方元人称褚爷,在文玩圈里是老一辈,交友甚广,经常能弄到一等一的“好货”。前两天刚从北京回来,带回一箱好料,藏着捂着不想给人知道,宋山却跟开了天眼似的,撒泼耍赖点名道姓向他要两件宝贝:
一枚桃花冻,一枚白芙蓉。
——不给就老死不相往来。
桃花冻润如凝脂,春风笑面,色泽似有神光;白芙蓉通透晶莹,浑然一体,好似夏日莲藕芽尖,一点微青正是晚春绿水。此时两颗石头一红一白躺在绒布里,叫人爱不释手。
宋敬原心花怒放:“那我就上手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