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时过境迁,陈恩泽时年才二十八岁,已身居济州府都督的高位,赵舒翰偏偏自我放逐来海州,在济州都督府仅领参事之闲职,与陈恩泽站在一起,上下之别便颠倒过来了。
陈恩泽笑道:“我便想赵师给宋学士拉来这里。”看向稳当当架在支架上的望镜长逾一米,跟宋石宪说道:“我在海州里,听说在造观星望镜,没想到真造出来了……”
“双镜乃葛老工官亲自用水玉磨制,堪堪制好两架,我拿了一架到济州来。”宋石宪说道。
陈恩泽想着打消他与赵舒翰之间的尴尬,故意指着长筒望镜,问道:“赵师可知此镜为何物?”
“泰西国传有幻镜,能使远山水近如眼前。”赵舒翰学究天人,虽说还没有站到望镜前细看,但凭着过人的见识,便侃侃道来,“适才宋学士尝言,此镜不能视日,视日如灼,久之必瞎,又言此物乃水玉所造,白琉璃亦可造。前汉方技《淮南万毕术》记有‘削冰取火之法’,而前朝《苏沈良方》里也记用火诸法,云‘凡取火者,宜敲石取火,或用水玉镜子于日得者,太阳火为妙’,前朝《陈书》记载,‘东南海中有婆罗国,出火齐珠,大者如鸡卵,扁圆类水玉,日中以艾承之,则得火,置蚁字之上,视之如蝇,又名朝霞大火珠,后入占城国,贵人视之为天下珍’……而其种种世人不察之妙,世宗时进士赵友钦在其《革象新书》,称之为‘煦透相聚’之故。而《墨子书》亦尝言,‘光之人,煦若射’也……”
赵舒翰这一番言,不仅叫陈恩泽大为动容,宋石宪也长揖拜倒,说道:“江宁诸人称我窃了赵兄的大学士之位,我心里还颇为不服,今日听赵兄这一席话,心服口服,乃归江宁,我便向崇国公辞去大学士之位,使赵兄居之……”
宋石宪这一番话,完全是不考虑政见有别的书生之言,陈恩泽也不去管他,但赵舒翰这一番话,的的确确是将光学之原理说了一个透彻。
“光之人,煦若射”,译成通俗一点的话,就是说“光线照射在人身上,有若射箭一般笔直”。削冰取火或用水玉(水晶)镜取火,实际是凸透镜会聚光线的作用,前人赵友钦则“煦透相聚”简单四字解释得一清二楚——“煦”便是意指日光。而置“蚁字之上,视之如蝇”,则是说半凸透镜或凸透镜的放大作用。
这种种光学之现象以及背后的原理,千百年来,古人实际上都有记载跟深入的思考,只是这些涓滴之思考,没能进行系统的汇总跟思辨,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包括望镜的雏形,实际在泰西国也早有流传,只是泰西国将其当成戏伎表演迷惑人的幻镜,还没有用于军事、天文观察及其他实际用途上来。倒是江淮时人富贵者,有用水玉磨制放大镜以便眼盲瞎者视物的。
从放大镜到望远镜,之所以这么难,就在于两片焦距,曲率相当的镜片,磨制很难,非常的耗人、耗心,也是过了好些年,才培养出十数个熟练的磨镜匠工来。所幸制造的望镜军中非常实用,有大的需求,才能持续不断去改善磨镜技术,培养更多的专业匠工。淮东军中还是在去年下半年,才小批量的磨制单筒望镜,能视三五里外的细物,但真正能用于观察星象的望镜,要求更高,更苛刻,还是最近才造出两架来。
赵舒翰能根据看到的望镜形状,就能将其中的道理猜透,实是当世博闻识,能长于思辨的三五人之列也。这等的人物,要是不能给新帝国效力,才叫人感到异常的可惜啊!
赵舒翰当然明白他为何不能列入崇学馆,叫宋石宪毫无心机的一说,在陈恩泽面前倒是更尴尬了,心想自己刚才那番话,卖弄的痕迹也有些明显,实不知传入林缚耳中,会叫人怎么想?
宋石宪一心钻研杂学,不谙俗务,与赵舒翰说道:“赵兄当记得《天官书》所载‘岁阴在午,星居居酉,以五月与胃,昂毕晨出,曰开明’等语吧?”
叫宋石宪岔开话,赵舒翰问道:“宋学士是要观测岁星吗?”
宋石宪刚才所背诵的那一段话,实是指岁星五月时在天空上的方位,也只有赵舒翰如此博闻强记之人能迅速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