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来来来,来小资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终于看清了自己。伤心啊,也不知打哪儿落这一身毛病,想当年咱也是个穿着朴实勤奋学习专信白纸黑字儿的好孩子。
他们说我是小资。
我百般抵赖。一样风里来雨里去为五斗米折腰,我怎么就小资了我?
拼命撇清也并不说是自个儿有够多么略胜一筹,不过我不打算被以为是:特热爱田园风光,一到周末就拄着把有牌子的登山镐上山下乡——去香山也带着,见到麦地就惊呼:“哗,多么可爱的绿色!——是韭菜?”其实他1994年刚头悬梁锥刺骨地打农村考学出来。
但是我终于抵赖不下去了,就在前些天。前些天我去深圳开会,在广州逗留一天会朋友。下了飞机忽然发现镜中红颜发绿,顿时急得绿里泛蓝,赶紧跳上一辆的士说:“拉俺去本埠最好的女子俱乐部。”也不知在同一条马路上转了几圈——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计价器上的红字儿已蹦得我后脑勺吱吱发凉,我试图抗议,但是司机大佬操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的那种调儿叽哩哇啦一通理直气壮的白话我也就气馁了,虽然我没有听懂一个字。
车子终于停在一幢气势威武的大厦前,我捏捏钱夹走进去。在五楼耽滞俩小时的结局是,我的钱夹跑肚了,因为……我进行了一场“斯德哥尔摩玫瑰迷迭香薰牛奶浴水疗”——不瞒你说,那是该俱乐部价目单上有关“洗澡”项目倒数第二便宜的,一大帮制服齐整的小姐围着,咱也不能太掉价哦。我跌跌撞撞地踅出大厦——那份儿难受啊,冲浪浴缸的蒸汽熏得我两眼发懵、高压水流冲得我浑身酸疼,但是2001年5月21号中午11点52分假如你经过那儿,你一定会发现我挺娉娉袅袅的。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天河城——广州我就熟那儿,我得找台取款机。
综上所述,我自以为是、极度虚荣、妥协软弱并常常陷入尴尬境地,实打实的小资,没跑。
你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终于看清了自己。伤心啊,也不知打哪儿落这一身毛病,想当年咱也是个穿着朴实勤奋学习专信白纸黑字儿的好孩子。现在?书橱里一溜《与毕加索一起喝咖啡》、《与凡高一起赏花》、《普罗旺斯山居岁月》、《格调》、《恶俗》、《漂亮者生存》;一换季就得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倒腾衣裳——捐给灾区人民人也不要,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奇装异服;隔三差五不去音乐厅蹲会儿就脚痒痒——耳朵另当别论;买草纸一定要“带薰衣草香”、“压普齐花纹的”,顾不得人骂“你那地儿镶金边儿啊”;怀疑并睥睨一切;哈日哈韩;人前再也没比他更幸福的了,人后立马墩起一张脸……但是据说这是主流,不这么着你就得给择出五行外、踢出三界中——谁敢于此叫板?
反正我不敢。一个天真向上的好孩子就这么堕落了。喜欢绣花鞋、油纸伞、织锦缎、翠玉镯、十八世纪驶过罗马大街的四轮马车、鲸骨腰封的蕾丝长裙……一切于柴米油盐无干的东东,时间长了还以为自个儿真成仙了。像一个不幸露出胸罩带子的女人,自己不知道,还美得屁颠屁颠的。
所以累啊,其实。毕竟打咱老老爷爷那一辈起就是人,这种儿没变过。也想改,但是你见过狗狗改变饮食习惯么?我和我的女友人手一本《简单生活》,但这不过是为我们的书橱增添一点拥挤罢了。再咕咕哝哝日子还是得一样地过,是或者不,对还是错,悬而未觉的神秘于乏味的人生从来都是一道不坏的调味剂,难得糊涂亦是国人渊远流长的幸福秘笈,因此我们至今半推半就地小资着。
2001年的中国小资们像吊带衫,虽然已经臭了街,可是仍然拥有相当市场。昨天与塞尚一起喝下午茶时有个朋友说现在最流行的其实是bobo,就是bourgeois——布尔乔亚+boheian——波希米亚,加冰红酒里羼一点天然柠檬汁的意思。但是我们的眼睛全体发亮了——我们是小资,我们趋炎附势,我们不可落伍。
第十六章:小孩子
从没有怕过什么,包括鬼,可是我怕小孩子。他们的眼睛是吉普塞女人手底下的水晶球,纯净、简单、静默,可是天晓得,他们洞悉一切。
从没有怕过什么,包括鬼,可是我怕小孩子。他们的眼睛是吉普塞女人手底下的水晶球,纯净、简单、静默,可是天晓得,他们洞悉一切。
我常常怀疑《一声叹息》里的情人李小丹之所以决定退出不是因为情人妻子的那番“忆甜思苦”,而是因为那杯情人6岁的女儿敬上的茶,狠狠撒了半杯咸盐的茶,然而使她不得不含笑咽下去——她还是个孩子。我表姐的女儿今年5岁,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毛噜子”,因她属猪,而唤猪时的声音是“噜噜噜噜”,又兼她是个“江南姑娘(她小人家自语)”,乳名前面要加个“毛”。第一次见我,是我尚在姑姑的床上酣睡,听见她小人家进门了,尖叫着“济南的小姨姨在哪”来敲我的门,我赶紧手忙脚乱起来习惯性地往脸上描画了一番,刚把门打开一个缝,她就挤进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哎呀你好漂亮噢,你好好漂亮噢!”仿佛有着权威的审美性。然而我仍然是得意的,但是她接下去说:“你的眼睛是粉红色的耶(我涂了粉红的眼影)!”我登时心虚地转过头去跟表姐搭讪,我怕她继续解构我:“你的嘴是银色的耶!你的脸是桃红的耶!”最后的结论是:“你化的妆真的很漂亮耶!”我和她玩过家家,作妈妈的她理直气壮地命令扮爸爸的我洗碗去!择菜去!给孩子洗澡去!修电灯去!考高工去!我疲倦不堪之余问:“干嘛这么对待爸爸?”她眼皮也不抬说:“我妈妈就这样啊。”天!我赶紧连夜告诉表姐:“以后欺负姐夫千万避着点儿这小囡。”我头上绑了一块时髦的小头巾,人人都说好看,我自己也以为很酷,但是她极力请求:“你摘下来我看看,嗄?”摘下来的结果是她瞟了一眼就跑开去玩儿她的拼图游戏了——没有头巾的我,效果实在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