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某个具体的人,比如邻家那个常常把脚踏车踩得风驰电掣的大哥哥,或者校园里新来的那个声音甜美气质端雅的女老师。也可能根本是个莫须有的影子,初中时有个女同学就“爱”上了《射雕英雄传》里的杨康,那时候尚没有vcd影碟,电视里演过了也就过了,只好捧一本《射雕》翻来覆去地看,有关杨康情节的那些页码被翻的略略发黑;拼命搜集演员苗乔伟的相片、不干胶;有人质疑杨康的人品就跳起来大声反驳,面色涨得通红;得到一个外号:于念慈。当然大多数时候暗恋的是一个半真半假的人物——那个人是有的,可是有关他的来龙去脉、叱咤风云却多半出自我们天真的善良的想象。
所谓暗恋,自然是当事人的一方懵然不知,如果双方心照不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世俗一点。其实是个很好玩的游戏呢!宛若小时捉迷藏,躲在暗处看那迷茫的苦苦寻找着的邻家小妹,开始还有着一种以为得计的窃喜,渐渐地忽然发现伊纤细的身影给夕阳映得愈发单薄,楚楚可怜相,不经意间起了一种温柔的怜惜,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情不自禁。从此喜欢看见她细细的有些发黄的小辫儿,喜欢听她妈妈在葱花味儿的晚风里唤她原本很平常的名字:萍萍。觉得伊母亲的苏州话里有一种平仄的诗韵。在学校里看见她的名字排在光荣榜最后一名,由衷欣喜之余又有一点莫名的羞惭——呵她应该并且也可以表现得更好一点啊!但是渐渐忧伤起来,她——不知道有个人在悄悄地关注着她吧,带着无限褒扬的眼光,连在窗前勤奋赶作业时微微驼背的身影也是好的——就是好。很想对她说些什么,比如:“今天阳光真是灿烂啊!”或者:“你们班几何讲到第几课了?”然而终于没有说,每每经过她,咕嘟一声将话吞了进去,像不小心吞下一个最不爱吃的白水煮蛋,以为会消化不良,可是终究平安无事,因为还好有日记。压在物理簿子下急急慌慌歪歪扭扭地写:“今天在那棵老洋槐下我又遇见她了,她对我笑了一下——”写到这里,自己也心虚起来,不能够确定那情形是不是真的,抑或根本是臆想?可是仍然炽热发红一直到耳朵根。因为心里有个很大的秘密,遂非常充实而沉甸甸地长大,其实真的是一直念着她的,几乎天天,可是仍然慢慢失了她的消息,身不由己地,惟有在略有些暗沉沉看不真的记忆隧道里将有关她的那一段掺着春天的槐香,想起她就香。
其实那是最好的结局了,你最好不要指望再去见她。我还记得《编辑部的故事》里李东宝指着一名核桃巴拉的售冰棒老妇对戈玲说:“瞧,她差点是我妈。”那是李东宝的爹爹从前惊心的暗恋。我的女友四毛赴美攻博前夕忽然变得非常之怀旧,遂回家乡小城重游,回来笑:“我看见他了。”我知道她指的是谁,那个多么英俊迫人的男孩子啊!咕咕笑:“他现在城里最好的商厦卖削价衬衫。”我好奇:“可还英俊么?”她想了很久:“不。”他仿佛有些粗拉了,相较从前。但是她的目光忽然黯了一下,渐渐庄严起来:“他人仍是很好的,也没有不幸福。”哦那当然,那是她的暗恋,生命里最初的一段认真。即使他有不好处,她仍然要禁不住站出来袒护他。有时候,人暗恋的其实是自己,是爱上了自己的爱情。
最经典的暗恋当然是《情书》里面,清丽的少女藤井树,还有英俊而沉默的少年藤井树,他们同班,因为重名而引来许多额外的麻烦,他们被恶作剧的同学们选做一对图书管理员。他看起来很不开心,只顾站在午后的白色的窗帘边在一些生僻图书的卡片上乱写他的名字:藤井树、藤井树,一个又一个,一本又一本。她于他的记忆基本上也就这些了,然后他就转学走了,从此没有回来。很多年后,他在一次登山活动中不幸遇难。偶然的机会,女孩藤井树发现,他一见钟情的深爱着的女朋友渡边博子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是巧合吧?她以为。但是母校的一群女孩子跑向她——她们和她当年一样的年纪啊——她们手里拿着一本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张照例写着“藤井树”字样的图书卡片背面,一丝不苟的线条画着一个清丽的少女,那分明是年少的她。她终于明白:那些个午后的日子,他倚在雪白的窗帘后面写的那么多“藤井树”,不是他、而是她的名字。
影片就完了。我理直气壮地落了泪。呵我羡慕藤井树,被人默默爱过的女孩子。更羡慕那个沉静的男孩藤井树,肯真挚地暗恋的人都是很纯净、很年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