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小雨。
右相府、观澜阁。
赤帻青衫的祥和老者,安坐在跪坐在静室内,手捧着一盏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清澈茶汤,静听雨丝落在竹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上回来,这间静室周围还没有这片竹林。
此次来,初见了这片竹林心下还有诧异,暗道这般雅致、清净的静室,不养兰、不植梅,种这么些青竹是何意?
直至暮时下起小雨,听到雨丝落在竹叶上的这片沙沙声,令他忆起少时与伴当在夏雨之中提鞋奔行那段无忧时光,他才恍然明白,这片竹林的用意……
但明白之后,他心下却越发的困惑。
以他对自己那位得意弟子的了解,他不像是有这份情韵之人。
“若弟子没记错的话……”
就在祥和老者惊异于得意弟子的变化之时,一道不紧不慢的淡淡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这已是夫子第二次不顾访客之礼,突兀登门了。”
祥和老者眯起双眼,转身望向静室入口处坐在轮椅上不苟言笑的韩非,毫不在意的笑着抚须道:“为师几时教过你师长登门也要依礼的礼法?”
他当然听得出,韩非说的并不是失不失礼之事。
而是说他该不该来陈县、该不该来见他之事。
他回复的,也不是失礼不失礼之事。
而是在告诉韩非,他是以师长的身份来的。
‘碌碌碌……’
仆役轮椅进入静室,提起长案上的铁壶倒出一盏茶汤奉给韩非之后,躬身退出静室。
韩非捧着茶汤,待到仆役退下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才有些无奈的开口道:“夫子,弟子乃王廷司法长,肩负维系王廷律法公正之责,百家与王廷之间的协议,弟子着实无法插手、也不能插手,夫子若是为此事而来,不妨去寻左相,他主理廷中政务,稷下学宫亦在其职权范围之内。”
很显然,他并不相信自家老师的说法。
祥和老者捧起茶盏呷了一口,没急着说话,饶有兴致的打量韩非……玄帻、玄袀,黑面、不苟言笑,坐在轮椅上背脊都挺得笔直。
这样的韩非,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倔强、愤世嫉俗的得意弟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汉廷,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能在短短的年许时间之内,便将他教了十数年都未曾经改变的得意弟子改头换面,变成如今这幅一心为公、生人勿进的模样?
祥和老者对汉廷、对汉王陈胜,越发感兴趣了!
“巧了!”
好一会儿,他才笑吟吟的说:“为师还真去寻过你师兄,可师兄却说此事汉王心中有早有计较,汉廷之内除了你,再无旁人能令汉王改变心意!”
韩非:……
‘无耻老贼!’
以他的修养,都忍不住在心头暗骂了一句。
不过,那老贼向来唯师命是从,这次竟能拒绝夫子亲自登门之师命?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弟子不敢哄骗夫子!”
韩非沉吟了几息后,轻叹了一声说道:“吾王确对弟子信赖有加,若是寻常事,夫子亲自登门,便是有违王廷司法长之职,弟子也定代夫子向吾王进言。”
“但此事非是寻常事!”
“王廷与百家之间的协议,一直都是吾王亲自监督!”
“吾王虽待人宽仁、善纳谏言,但真正下定决心之事,吾王从不被任何人左右、也从不畏惧任何阻力!”
“夫子岂不闻昔日周魏王以搏浪军偏师威逼吾王出兵讨伐太平道,却适得其反硬生生逼出吾汉廷之事?”
“五万搏浪军都不曾做到之事,弟子何德何能,能令吾王更改心意,收回王命?”
当初陈胜就是在这间静室内做出的引百家入稷下学宫之决议,个中内情,再无人比韩非更清楚!
是以,他如何肯接这个烫手山芋?
再说,如今他一心一意为汉臣,他怎么可能为了儒家的利益去损害汉廷的利益呢?
莫说是儒家,纵然是某日他法家的理念与汉廷的利益相悖,他都会无条件的站在汉廷这边!
因为陈胜已经不只一次向他证明,百家学说,的确是各有所短,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就好比他法家理念的缺陷,他亲自执掌汉廷汉廷司法体系之后,也慢慢的切身感觉到了……
祥和老者悠然的捧着茶汤安静的听他叙说,眉宇间既不见恼怒之意,也无有不耐之色,直到韩非说完之后,他才淡淡的笑道:“你连为师此次因何而来都不问,便一口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