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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边幽州方向举目望去,只见驿路尽头扬起一阵尘土,老板娘仅是轻轻瞥了眼,驿路之上经常有北凉骑军过往,她早就琢磨出门道了,看样子,也就是一百多骑的架势,这在咱们盛产铁骑和大马的北凉真不算什么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内外不管坐椅子还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烧屁股似的,全都站起来,眼神炽热,比看见女子春光乍泄还来得入迷,这让妇人有些纳闷,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驾临?她只是个只卖得起绿蚁酒的乡野村妇,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很多东西就算听进了耳朵也都从不记在心上,一个每天数着那么一小堆铜钱就知足的妇道人家,难道还要去替北凉王操心军国大业不成?这段时日听多了酒客唠叨什么吴家剑冢之类的,她也只当耳边风,她狠狠盯着所有离开位置的酒客,生怕他们趁机脚底抹油,把酒钱给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总算能歇口气,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绿蚁酒的年轻人了,她抿着嘴笑,谁说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欢多看几眼英俊男人的,此时那人也跟着站起来,就站在驿路边酒桌旁边的大槐树荫下,双手笼着袖口,她看着他的侧脸,羡慕他生了一双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时候也没有寻常汉子那种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干净的,就像村子里的那口上了岁数的水井,捞上来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来酿酒更好。妇人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觉着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这份福气,每天能给这样俊俏的小哥儿盯着瞧,换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饭食,攒钱去买那从未用过的胭脂水粉涂抹在脸上喽。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确是一百骑从这里往凉州境内走,只不过连她这种从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骑的不同寻常。骑士都是用剑之人,既不像北凉骑军那般披甲负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从那样衣衫鲜亮,每个人的脸色都跟石头一样硬,许多剑士看着得有七十来岁的高龄,可骑马而过的时候那腰杆就跟竖着的军伍枪矛,那股精神气万万不是村里老人能有的。尤其是当这一百骑几乎同时望向酒肆时,不光是她这个老板娘吓得往后退去,几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为何,百余剑客在为首那一骑目不斜视地策马奔过后,都没有停马,老板娘如释重负,不停下来才好,否则她还真不敢收他们酒钱。

给吴家一百骑故意忽略的年轻藩王放下手臂,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难免有些尴尬。他徐凤年当然比在场诸人要知道更多,当头一骑吴六鼎有心视而不见,之后的剑奴也就只能跟着这位剑冠继续前行。徐凤年倒没有什么恼火,坐下来继续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绿蚁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吴家百骑领不领情无所谓,总不能非得自己拿热脸贴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见过一面的吴家太姥爷的份上,他也不会到凉州边境上等候。既然吴六鼎这小子要摆架子,就让他摆去,徐凤年也不至于给他穿什么小鞋。

徐凤年脸色平静喝着酒,心中思量权衡着那吴家百骑的战力,吴六鼎和第二骑翠花后头的六七位,都称得上入品的顶尖高手,要是在战事胶着胜负只在一线之间的关键时刻,给这百骑百剑一个直插敌方大将所在的平坦线路,谁拦得住?拓跋菩萨不用考虑,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战场,根本不需要谁替他护驾,洪敬岩应该也能应付得下来,慕容宝鼎估计也要难受。不过两军对垒,这种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见了,尤其是随着几种便于组装又威力惊人的大弩出现,很难有人能够如演义小说中做到杀穿战阵甚至几进几出的壮举,要知道一张数名锐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鱼凫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誉为“半百飞剑”,那就是在鱼凫弩去势还未减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内,一根鱼凫弩就是一柄剑仙的飞剑!难以躲避,更别说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树露体魄的话……徐凤年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酒肆那些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在一饱眼福后,都乘兴而来乘兴而去,许多人在结账的时候都多掏了些酒钱给卖酒妇人,很快酒肆就走得干干净净,那几个挎刀壮汉临走前,不忘对请客喝酒的徐凤年示好地抱拳告辞。徐凤年依旧坐着温吞喝酒,虽说时不时跟妇人唠嗑些庄稼收成的琐碎言语,但自然不是对那老板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没天真到以为这年轻人有何遐想,借着话头,当下又没有什么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对面,拎了坛绿蚁酒和几碟自制下酒菜,说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几个铜钱。两人闲聊之际,终于又赶来三个客人,一老两小,都背着行囊提着木杆子,就在徐凤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绿蚁酒,两个少年只能闻着酒香,眼巴巴看着家中长辈眯眼陶醉饮酒。

一个下巴上隐约有些青渣子的壮硕少年低声问道:“爷爷,刚才咱们看到的那拨剑士,真是吴家剑冢的剑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气,唇红齿白,倒像是个女子,要是前些年给那些喜好男风的将种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凉境内许多座州郡大牢里,还蹲着许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饭呢,比起以前的北凉实在是要讲规矩太多,再说了许多富人都搬出了北凉,今儿多了个流州的北凉道,真是难得的太平世道。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涩的客人后,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气少年,下意识就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公子哥,嗯,还是眼前这位俊俏许多,这随意一瞥,不曾想给那公子哥抓了个正着,妇人看到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儿媳妇的女子了,脸皮子薄不到哪里去,妇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长得可比咱村子里最俏的闺女还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几眼,公子你可别生气啊。”

徐凤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会儿结账能把零头的铜钱略去吗?”

妇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坛子上好绿蚁酒了,等会儿酒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让我摸两把捏两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无奈道:“老板娘你这生意做的,真是怎么都不亏。”

妇人毫不遮掩爽朗笑着,徐凤年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西北边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边烟雨里长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转柔肠的婉约,却也多了唯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英气,徐凤年喜欢眼前妇人这样的笑容,就像他喜欢北凉一样。对于在北凉长大的徐凤年来说,祖籍所在的辽东,反而从来称不上“家”这个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听着徐凤年跟妇人的谈话,有些皱眉头,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凤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则神情平静,端着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闭眼闻一下酒香,如果仔细观察,老人和两个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着厚实的老茧,显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缘故。徐凤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过并不想去深究,穷习文富练武,这三人分明是常年练枪之人,至于为何如此寒酸落魄,连练习抖枪的枪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蜡杆子,谁家还没有一本不愿再去翻开的难念经书?

秀气少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说道:“爷爷,听说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贺的魔头肯定也跟着,咱们咋办?”

老人眼神复杂,低头喝了口酒,抬起头语气淡然道:“先练好自己的枪术,就算他现在站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两个刺出一百枪,你们也没办法伤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