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外不入流的草根戏班自然把张爷奉为圭臬。
再加上清朝廷下了禁令,不准许女子为伶。因此整个戏班子的男子, 长年在祖师爷的香火案前练功吊嗓, 出名至立门户之前,都没闻过女人香,而这太监身上却常常散着一股淡淡梅花香气。
陈小楼记得, 那是一种女香,气味十分高雅,像是宫里的古方子。
那时,戏班子里的少年们,没事都愿意围着他,讨些香膏儿回去躲在被窝里偷偷嗅。要不然就是缠着他,让他说些宫里的事。
然而宫里的秘辛都是不能流传的。
他被他们缠得不行了,才真真假假的说几句。陈小楼也会巴着他们听些,但怎么说呢,他就是看不上这个太监。好好的大男人,没了办法才入了这涂脂抹粉的一行,但好歹他们还是男人,就算娶不到大户人家的闺秀,但赚了银钱,日后还是可以和那八大胡同里窑姐儿们快活,无论如何都比太监好。
“欸欸欸,张爷啊……你们在宫里都是怎么伺候那些主儿的啊。我听说……”
唱戏的人,插科打诨,嘴上都是不积得的,乱起八糟地调侃一通,说得年纪轻的红脸,年纪大的难为情,却又不妨血气翻腾,纷纷睁大了眼睛,张开嘴等着那太监回答。
张爷却道:“升平署的人,和你们一样的,都是祖师爷赏下的饭。伺候主儿们,自然是用我们的这张嘴。”
“嘴啊……哎哟,张爷张爷……”
都是有道行的,张爷哪里输给这些人,两三句就撩起了香浓幕厚的火。引得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往他面前挤。唯有陈小楼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楼,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听啊。”
“不听。没意思。”
他说完转身就走。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陈小楼,是觉得咱们为人下贱吗?”
陈小楼站住脚步,“吃祖师爷的饭,不下贱。但你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哄着他们乐一乐的。宫里的那些主儿,和那戏文里的嫦娥是一样的,怎会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事。既是假的,不听也罢。”、
说完,头也不回绕到外面去了。
众人却没有被他浇灭心里的欲,纷纷道:“张爷,您老知道的,他就这副得行,大家都是干这行当混口饭儿吃,就他觉自个高人一等似的,戏文也挑那文得不能再文的唱,唱得不怎么样,踏板子时的规矩还多,我们看他,早晚在这里混不下去,您老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快说说,怎么用嘴伺候啊。”
张爷把目光收回来,挂了丝笑容,慢条思虑地讲道:“说了风就是雨的,想得是什么?他的话有一大半的是对的。宫里主儿们都是光彩温润的玉石头,干净得很,若做奴才的有一丝想沾染他们的年头,那就会死无葬身地。”
人们身上一阵恶寒。
“有这么吓人吗……”
“自然有这么吓人,朝廷改革前朝的教坊司为升平署,不再准许女人们做优伶,本就是为了让宫廷清净,先帝爷曾在召见礼部尚书时说过,教坊司里的女乐成分太复杂,不少是战争失败者或被处罚官员的妻子、女儿,被视为□□,受到非人对待,影响宫廷声誉。今后一律不准使用女乐,全部由太监担任,负责宫廷中和韶乐事务。这才给了我们这些从前在宫里做苦役粗活的奴才们,一个靠祖师爷吃饭的机会,什么是用嘴伺候啊……”
他站起身,摆了一个身段。起口便是一段《春闺梦》里的西皮流水。
“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等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
那唱腔韵味,就像是冰冷井水水酵着跳水的美人花。
一点一点烂了花瓣身,剩下一抔花白骨,漂在带着酒气的井水里。又是无比压抑的冷冽,又是毫无道里的张狂。
陈小楼在门外站住。
学了这么多年的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切皮切骨的腔调。像发疯般得爱过一场之后,又被一大盆冰水从头至脚得浇下。却还不肯死心,还要割破喉咙,泣出血来,再去唤那个已经走远,并且永远不能在一起人。
“听懂了吧。就是用这张嘴,这么着伺候。”
哪怕是一个行当,也是要分高低的。
这一副西皮流水唱完,高下立现,不愧是在升平署里受过调(我没有那个不好的意思,明天要换榜,我只有让这两个字隔开一点,才不会被锁文……谢谢)教的。绝不他们这些人可比的。于是纷纷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