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翦无话可说。非臣昏聩,实在破城来得太过突然,出乎意料。臣本武将,不谙人情、内政、怀柔安抚的那套文官做法,致使赵国士人与臣离心却未能察觉,愿受惩处!”王翦再次伏首在地,以示恭敬,毕竟此次出兵大胜足以洗刷秦国昭襄王前耻的功劳,算得上朝中大臣全力配合的结果,他断然不敢居功自傲——倘若白起当时以不情不愿的状态前来指挥秦军攻破邯郸城,之后出现赵贵族逃亡的事情,昭襄王断然是不会责备对方的:当年秦国基于秦-赵两国实力对比的胃口,其阈值断然是不同的。本次攻克邯郸,更像嬴政有意喂给他这扬名后世的机会,同时自然要确保万全才能令秦王政满意。
“难道寡人纠结的是城防布置缺疏这件事?现在是在问你为何北边都被我军清空郊野、骑兵肆意纵横的情况下,逃城之敌竟然没能被你追捕到位!这简直是你们全部人骑兵的耻辱,野战既已成无敌之势,奈何追不上一干仓促亡命的流贼?”嬴政忽然转入咆哮,面对这位思索半晌才敢回话的老将军,对方这番回复显然油腻得很:自得知有赵士人逃亡的消息算起,整整九日许,王翦抓不到就算了,还用这样的说辞敷衍秦王这位雄主,当然说不过去。
王翦赶忙补充:“非臣无能,回报咸阳的信件上皆臣字斟句酌乃敢上报,无一字欺瞒王上。实在是那伙流贼仗着人多势众、熟悉地形,每有分叉口便分路行动迷惑派去追踪的骑兵,以至于追兵力量不断分散;追捕机会亦有多次,可那伙人硬是留下少数死士拼命抵抗,为多数成员争取逃亡时间,意志坚定,悍不畏死,以至于屡屡延误追捕机会;行至里邑,还有顽民不服从我秦军兵威,有意错引追兵至岔道,庇护其国官贵大人,使追剿功废,如果那些顽民清楚我军已经拿下邯郸,必然忌惮被追究责任,一定能够告诉我军追兵流贼逃亡的实际去向;又有前锋行进到乡间泥泞小路时,马匹畏惧摔倒,被强行驱赶后,往往令骑兵人马一并坠落,流贼依靠车辆行动,受到影响也方便补救;其中众贼又多次与民间换乘车辆,变更车辙印迹,狡猾至极,还附加隐匿多时方才行动,坐实追兵超越后茫然而返,所以虽然能够超越流贼,却始终不能持续得到对方踪迹,各处友军互通的消息大相径庭,莫衷一是,往来折返,更加空耗时间;而且不知道流贼真实的打算逃亡目的地,故而追兵起初奔着通往燕国的道路行动,流贼也时常分出别队迷惑追兵,大大分散了集中追捕的力量,而他们最终的逃亡方向竟然是代郡——此地在之前后方传来的战报中提到过,说是李信将军的部下早就分派骑士前往徇地纳土,劝诫了当地吏民军兵一应降伏,断然不会知道当地郡中的官吏竟然敢唆使手下容留流贼;我军部分追兵在代郡边缘寻找到众流贼踪迹时,敌人势穷力孤,本来可以为我军生擒,却不曾想到陉外口的赵国守兵出城接敌,欺负我追兵人困马乏、饮食不安,直接将追兵击溃!何况路上流贼路过的城邑,多次有赵国的士大夫出城欢迎,提供车马更换,而我军追兵只能靠强行劫掠才能得到物资补给,相差的地方太多了;大营这里,虽然后来下令各路追兵一切行动以追到赵国的流亡士人为念,无论死活,毕竟得到尸首同样拖回警示被俘在押的赵国贵族,但却为时已晚;城中同样多次暴动,时不时就有赵国士人企图冲出城外隐匿、逃亡他国作奸,成为我秦国的后患;这还不算大营每日接到赵国内地各处传来的不服从被我秦军灭国的抗议示威,袭击临时行动驻防在那里的我军小股部队,损毁各处交通道路与舟桥工具,使得追兵不及者,不得不改变目标,分流去配合后续开赴各地的步兵主力一同平叛,否则就连城中后来的普通流亡士人都抓不到。凡此种种,真的超出翦的预料之外,大军能够得到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得到邯郸,臣以为实属突然,的确未能做好各项应对工作,大军行动反而因为攻克赵都城后处处受制,顾虑王上所倡导的‘义战义兵’行为限则,很是被动,凡有劳民失人的命令,我都考虑再三,只因王上曾经致书前线,命令各部将占领区的赵国所有均视为秦国归属,克制私心而加以爱护。现在仗打成这样,臣恳请王上,多多派遣朝中文官前来,早日接手民政,就像在我秦国其它的领地上那样。战事既然安定,就不要让粗鄙的军吏尉卒们不知所从地继续呆在这里,每日都忍不住要偷偷溜出营中行奸,与赵人发生纠纷诉讼了。”
嬴政听完,差点没背过气去,当下予以驳斥:“解释起来头头是道,怎么听得那伙贼人逃出城时为数都不止一二百?反倒还说起李信的不是,你在怀疑他的能力还是忠诚?我的眼光也出现谬误了?赵土地的地方官吏如此欢迎官贵,你们不晓得出兵占据吗?寡人是说过‘兵行仁义、民必相迎’的话,可这是你们在前线过于宽纵他们的理有吗?制衡不住城里的赵国士民,见到寡人便撂担,王翦你完全是在推卸责任!”说完不等对方回复,立即批评起同来匍匐在一旁的杨端和:“杨将军,亏得寡人如此信任,授你率步兵主力同出,后方各郡县兵增至你部不断,本该直奔邯郸包围对方,为何被李牧的兵威长期恐吓在城外三十里外长期不进?难道围困赵都不正是你的事前任务吗?破城后驻防难道不是你的部下起码总揽城外驻兵巡防?怎么硬是叫那些赵国人穿插过去?整支部队都懈怠了!你如何对得起寡人的恩宠!”
杨端和本来以为秦王已将主要责任都算在主将身上,哪知王气不过,还要拿他撒气,现在还怪罪到他的城外驻军范围上,听得他越来越紧张。好好的咸阳不呆,如今打下了前辈不曾攻克的劲赵,未曾听说大加封赏,反而亲自来邯郸劈头盖脸就要责备人?此时头脑发懵的他听罢训斥,嗫嚅辩解:“臣端和有负王幸与众望,前畏李牧声威,初战不利,才谋求与大将协兵共进,赵军见势方才肯后却到邯郸城四周大肆扩充壁垒,因此我部不敢贸然发动总攻,这件事王上是知道的!当时实在不好下手。王翦大将指示臣继续扫清更外围的各处赵国城邑守备,方才有待出赵葱、颜聚二人突袭我部,伤亡自不必说,赵军骑兵甚众,冲突迅猛,是臣血战稳住阵脚,待王翦大将来援,各部建制已经残破不齐,那时归整合并留下的弊端——”
“没让你陈述前几月的战况!那些事寡人还记得很清楚,现在问你部为何放跑了那些贵族辜孽!”嬴政直接打断陈述,重新指明自己所问重点。此时杨端和慌得更厉害了,他重新思索一番,确实不方便把责任往总指挥那里引,继续拐着弯辩解:“臣部下各营垒自破城之日起至赵王迁出城投降,即有意移动往城北各处临时驻扎,随时准备北上各自开赴赵国地方县邑分兵占领,谁知那伙流贼出来得猝不及防,专门趁夜里过路。臣问来当初驻扎在那里的各处军士尉卒们,都以为是从城西外围调度来的其它郡县卒,加上彼此间并非同郡所出,扎营错杂了些,况且占领邯郸后大家恃凭着人马疲惫,受命北上在即,都没差人细问,就那么溜走了。等后来城内追兵赶来,才知道是赵国不甘心失败的士人顽民啊!”
嬴政听完结束暴躁心态,阴沉着脸反问杨端和:“寡人还得体谅你们克城有功,及时思虑北上占领各地,谋虑深沉吗?”杨端和不再说话,哪知道好好的分功时刻,原以为逃些士人算不上大事情,谁知竟然被秦王赶来亲自质问。委屈不说,入城正式受降接防的好事没他,现在还要受责备。这让小半年来与赵军不断殊死攻防血战的下属们知道了,他们该怎么想呢?过错是不能再推卸了,陈情也不是时候,事情只能先这么着忍下吧!
“羌瘣,你部骑兵悍勇无敌,寡人亲见过阵势,抓不到人也不责备你了。可为何你现在出现在邯郸?据翦所言,这北面的赵土地四处都有不肯臣服的忠赵士大夫在坚守地方,你不应该活跃在那里平叛吗?”嬴政踱步到对方勉强,这位羌族首领可是自己花费大价钱请来的外援,专门应对李牧手下赵国边骑作战优势的同类型‘大杀器’,想着能好好派上用场,怎么作战较为顺利不说,现在才打下邯郸、追击下逃亡人等就回师了?对得起国库辛苦积攒来贡献给这蛮夷的出场费吗……
羌瘣不明就里,刚才还一脸窃喜,谁知华夏的王最终问到自己头上——难道自己也有什么过错?进城事由,前些天王翦硬生生将自己的部下排除在外,只准他率少数心腹入城‘观光游览’这中原地带的名城,谁知部落弟兄们还在城外挨风沙吹,自己还没睡那赵王宫两个晚上,就稀里糊涂被‘排挤出去’抓人。这一去不要紧,白白折了多少部落的勇士?死得都还不明不白,窝囊得很。现在自己陪跪这么久不说,还要受他这斯文夏人这等鸟气?便操着不大熟练的秦腔回复这位东面山下的日出处之主:“秦王尊上,您的下属典客当初亲自来拜访我的族人,应允本部可以成为所有的羌人民中地位最为崇高的存在,得到您的青睐、独占与秦国交往的权力、及市易物资的自由且在月氏人进攻我们时出兵给予支持,只求我们能在必要时刻同样出兵支援秦的战争。我的长老们都认为应该得到这样的机会,不管秦国对我们有什么样用来交换的要求都可以答应——毕竟月氏人的压榨与刀锋丝毫不存在怜悯,所以大家都将您的国度视为昊天神灵的恩赐!我内心虽然疑惑但也贪恋那些被送来表示双方友谊的珍奇异宝、战车与美女,便应允了。自那天不久后我们便被告知召集将士,每天春上就要到咸阳集结,秋冬时若无事则允许我们返回家乡。不少族人迷惑于咸阳的繁华与温暖留在当地,私自充塞入您的王家卫队中,这些都是我抗议过并在无效后忍耐下来的。也是参与每年对您与您的王廷臣子们的朝贺开始,我才知道类似我的族人的势力在关中附近就有很多,而那里都是周人时代就记载命名过的西戎诸胡王酋豪。天下如此广阔,他们却已经成为你们的疆域之内的藩属,更加勤劳与疲惫地用命奔波在秦国开启的战争中。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知道中原近乎无尽广阔的存在值得您那样垂涎当地的富足,也才知道像秦国这样的势力根本不用担心被月氏那样我们以为强大的力量侵犯——相比于您的国度里陇西郡受到的攻击,虽然防御月氏等势力时有些狼狈,但那只是您不屑于将力量消耗在‘可怜而自大’的西戎身上罢了,于是私人更加惶恐起来,臣服于您的命令,忌惮于您的威势,无时无刻不揣测您的喜怒会为我们带来什么特殊的影响,毕竟依靠您特许。此番出兵,我侥幸能被授意统属包括本族骑兵在内的各支西戎酋豪拼凑的纯骑大军,装备又匹配得精良,使得战力更上一层楼。当时我心中感到忧虑:这样强大的力量,征服哪一处人民不会获胜?奔驰在地上,哪里的王者与贵族不会震恐呢?因此请教您给予我们明确的意图,出征前的您清楚地承诺,不会允许我们这些秦人所谓的非夏裔的戎胡受到军中其他将士的歧视而在伤亡惨重后才调回,目标就是攻克赵都邯郸。而战前所走的道路却渡过黄河,途径汾水而上东出太行山间的崎岖道路,山势险要,实在令人怀疑在作战不利时能否顺利原路撤回。开战后,我却多有奔波在赵国腹地冲击聚集着的士兵,没有后方的概念,属下也都不知疲倦,直到后期才南下到邯郸,却不是包围城邑,而是与赵军主力血战。如今我率领他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时间也到了初冬,若非戎狄习俗披着裘袄,这样的天气实属难忍,而您的部下却未有为我们加赐寒衣的意图。这些天额外且额外北上四处奔波,王将军的军令传来,这里有人逃亡,要迅速追捕;那里有城邑不服从,需要前往示威恐吓;还有些交通要道被游荡的贼寇盘踞,需要我们利用骑兵优势提前为后续步兵清除那些宵小。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令我的部下疲惫,族人也连天抱怨,好多次不得不亲自安抚他们躁动的归乡心思,甚于到了滥用军法的地步,斩杀过几十人才压制得下他们。每当深夜来临,我都在恐慌秦王是否还会按照约定召还我们?是否在刻意消耗我方部族的力量?礼物与美妇都是诱惑,背后却是暗中消耗我方力量、为最终占领我们的土地、设置郡县官吏如同长城内其他戎族领地上那样提前设计打算的呢?如果是那样的话,给予我们再多的金钱也实在不敢接受啊。秦王富有四海,如今赵土地已经纳入您的版图了,我恳请您能允许我的族人回到本部落去,那里现在是否还算安宁,我和部下们已经忧心很久了!倘若您怜悯我们这些喜好享受贪图厚利的思乡人,就请现在安排我们离去吧。如果明年后年秦国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依旧会出兵来助战!”
嬴政听得这些花高价请来的外援现在恭敬而大胆地陈述内心欲图,轻蔑而尴尬地笑了起来,这些他本意用来对抗赵、燕这种与秦同处北边所以善骑者充盈的国度,抵消对方优势的力量,在如今这样未来情势还不算明了的时期,万万是不能缺失的。所谓‘以正合、以奇胜’正是如此。倘若真的放他们走了,谁来负责秦军接下来可能因拿下邯郸而被迫面对的多国联军围殴呢?相比之下,再多额外承诺些赏赐,都能就近从邯郸的赵国府库与民间强征获得,并不重要;即便是那伙流亡去辜孽,也算不得大事了。尽管在一举全图赵境上出现了些许纰漏,但未必不能视为‘围三阙一’的举措嘛……因此吸引走新占领的赵土地上各路忠臣孝子,途中还能不断加以收治。国外来的压力可就不那么好面对了……
局面僵持在那里好一阵,嬴政分清利弊,终于‘和颜悦色’地下令各位将军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