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你是哪路山神,你等通通随我回狱里呆着!据更夫来报,这处地方有人胆敢夜间私斗!天亮了再好生审问你等来头。”巡城尉说罢掉头便走,众人也不作争辩,毕竟对方心虚,后面处理起来能谨慎对待算得上很好了。肥食其对韩叡使个颜色,推开身边正经官军的推搡,将佩剑等武器主动交出:“好生看管,碰伤了饶不了你们!”侍骑们自然有样学样,整支队伍有序离开旅馆。到前院店主等人的房间时,官军们正在院中左右开弓,使劲招呼店家,奈何对方吸入迷药过多酣睡难醒,‘老爷们’只好两个架一个,任由对方履底摩擦在地上拖行带走。
‘好险,幸亏震慑住了这伙巡城官兵,没清点使团人数,不然虞卿和武子被刻意追踪,即使不被抓到也离不开蓟城。’赵从简心想。后院响起马匹嘶鸣的声音:看来对方依旧不肯放过搂钱的机会,要将坐骑一并掳走了。
众人默默被驱赶在大街上,前方不时传来巡城尉要求快步行走的声音。街道两侧的院墙上时不时有半球型的阴影露出~分别就是街市人的脑袋不安分要来看热闹!官军们也不敢过多推搡众人,喧嚣一路,来到监牢里:这里阴潮更甚,时不时有老鼠穿过墙角,但地上并没有什么茅草存在,看来古装剧里是在骗观众的了——影视城的取景地因循守旧,凡是古代的监牢必定要配上茅草才肯作罢,殊不知最厌恶犯人小动作的狱吏们,决然不会给对方以任何遮挡自身视角的机会,想让多数不行良善之道的反恨社会分子们乖乖听话挪动物品,不拿钥匙开门是决然不可能的。这里没有电棍,无法远距离作用在后者身上,当然要尽可能隔绝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发生近身接触冲突的可能。事实上,在后半夜偶尔出现巡视中,怠惰困倦的普通狱卒,根本不屑于出言训斥,敲敲牢房的木梆栏杆就算警告。即便如此,吵闹到旁边牢房里凶恶的罪犯休息,也要被真正的恶棍罪徒们反向申斥:“动静太大!搅扰老子美梦了。”狱卒连半个字的‘回敬’都不出口,更不存在讥讽。
巡城尉亲自来到,值夜的狱吏头子连忙起身亲自恭迎:“抓到了什么要犯值得大人亲自来送?”巡城尉连连摆手,回复道:“莫问莫问,声张不得,只消遣他们在你这里待到明日即可,勿使打斗寻衅生在他们间。”那狱吏头子也不再多话,只在连连应诺。便将使团分别安排在两间人数最少的牢房里。赵从简进的那间里,六个眼神贼眉鼠眼的少年被惊醒,对身材健硕的来人略表恐惧。待狱卒走后,两拨人相顾无言才安定下来。肥食其回头对着巡城尉用燕地方言喊道:“好生医治我那兄弟,不可让他死在你们手上!”巡城尉不作声,只是叹气后走开——世上哪里有嘱托‘敌人’照顾伤者的道理呢?可现在,这么光怪陆离的事情,他就是发生了。
先进牢中一机灵的少年壮着胆量询问:“哎,新来的,你们什么罪名被后半夜关进来?夜间行盗的同行里怎么没见过你们?”赵从简刚想开口,却被坐在一旁的韩叡阻拦下来,对方用眼神告诉他,少与不相干的人打交道,尤其是这些大致可确定依靠盗窃为生的游手好闲之徒。
“那里是撒尿的地方,坐不得,白日才会定时送来尿桶粪桶,夜里憋不住全沤溲在那儿。”一名侍骑这才挪动下地方道谢。见来人有肯回话的,那机灵的继续问道:“有带干粮进来吗?分些与兄弟食用。外面无人照应,饿在这里好多日子了,老鼠都被我们掏心掏肺啃尽了。”倒是肥食其肯与之对话,韩叡也不便阻拦,任由他搭话。
“这城里城外安生多少年了,怎么你们连个正经营生都找不到?”
“有吃的吗?肯给就告诉你。”
“饿着呢,不说各自睡了。”
“多少有些铜块也成啊!你们新来的一个个气宇轩昂,定是不缺这些宝贝,可知道我们没好处给的在这里面过的什么日子?大爷们行行好,让我们有得敬上物,也好早点放出去。”
“跟谁都叫行行好,大丈夫怎么这般没骨气?以后如何成家立业。”
“哼!别提那以后的事,我就惦记现在能过得好点。你们这些衣冠整洁的人物倒是有营生做,还不是进来了?让我出去,一样过得逍遥快活。你们现在稀罕那点宝贝不肯分过来用,这样抠门,再想出去指不定多少天呢。”肥食其冷笑下闭上眼,不再应声。他年轻时做门尉,见过不少这样的混沌少年,整日在城中无所事事,望着富人家的高墙阔门,转眼便眼红无比,自身又无登门作客的能力,只是游逛一天算一天,尤其爱盯着外乡人、他国来人,做些碰瓷、行窃之类的鬼把戏。稍长大些,便混迹在闾里调戏妇人,赵国妇人本就豪放豁达,邯郸城中的都市民女更是如此,偏好爱做不当营生,陪着赵国最兴盛的那些晃过青春年华。直到秦国专与赵国作对,时不时就要入侵一下,肯贴心她们的兵卒老粗们命都失在各处前线,最肯花钱养着她们的人骤减,膝下幼儿连眼前少年行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召集到王宫附近充军操练卫护王都。这些往事,真叫人不堪回首……
赵从简尤其觉得冷,现在的身体不大好用,靠在木栏杆上方才没石头壁那么冰凉,但背后走风的滋味也不大好受。难捱,还有二个半时辰~不知不觉中侧头依偎在韩叡的肩膀上,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感’激荡在韩卿心里:难道代王有意为之吗?自己本韩亡人,不得已经历过现在这般狼狈,不顾名声投身于郭开门下。现在代王若有心装睡,算是彻底接纳自己郭开旧党的身份;倘若无心之为,明日醒来时也好拉近距离。虞卿啊,救我于不义,使我能近新王;韩仓啊,起用我于困顿窘迫间,令我能不失志行困厄奸邪的恶举。我韩叡无以为报,秦我所恶,一切皆因其所起。唉,霸道者,天下共恶!凶罪莫过于斯!
当他再回想起进牢房时阻拦代王与这卑小的贼徒交流的事,联想到自身经历,也不那么抵触底层人——哪怕是‘奸猾’惰民了。
守在房屋角度阴影处的虞卿与西门武子也不好过:后半夜里不仅又困又饿,而且还得躲避随时巡逻的官军,想想白天又是疲命的中都奔波,现在的自己连马匹都没有,该怎么做才能迅速见到燕太子呢?
两人一合计,决定潜回原客馆中寻找些食物。围着客舍附近转悠一圈,发现当数后院的外墙最矮,好不容易爬进去搜寻一番,才发现客馆大门是虚掩着的,官兵抓人后根本无所谓关闭。搜索到厨房时,听出里面有像老鼠叼食的响动,进去才发现,也是街溜子一般的人物前来偷窃,嘴巴撑得满满当当。三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对方先开口,一笼屉的米饼可分给虞卿和武子半数:叫什么事情啊,原本不就是做给使团洗澡后享用的吗?劫后余生的两人一合计,默不作声地上前作势取走,又趁其不备合力制服对方,将其打昏在地——去中都的路上倘若找不到马匹,可要走上半天,这些本应属于己方的食物,说什么也不能分给外人。中院方向的楼屋处翻箱倒柜的声音越来越大,还有人再起争执,虞卿暗笑:好一群蠢贼,这也来偷,那也来窃,好端端的太平燕国,竟漏得像把大筛箩,藏污纳垢的容留下这许多奸民!店主人还活着,没留神看住家当,就引来群良民扮成的贼,到白日归家也发现不了谁犯下的邪,没准哪天串门时,才会发现自家的物品怎么摆在人家屋里。
两人鉴于身份,还算是有良知的,没法翻动店主家的私人财产,只是返回厨房仓库等地,寻到粮缸,搜罗出整整两大袋子带在身上:关键时刻,这些粮食比金钱还好用。随即合上门,蹑手蹑脚地离开客馆,从正门出去了。幸亏走得早,差点碰到官军的士卒借故掉队返回客馆,大摇大摆来抢劫的。吓得二人后脊发凉。
这叫什么世道呢?小盗窃人家,大盗窃人国,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细说起来,韩、赵、魏三家晋卿都是如此得国的,虞卿自己是不敢当着友人韩叡的面说这番话的;倘若赵国最后的血脉代国像韩王国那样,真的亡了国,那么也应该是天意吧?田氏之于齐国也是如此,所以……所以才会发生与燕国纠纷后被燕昭王南下灭国的悲剧。田齐何其幸运,虽然有取代姜姓吕氏统治齐地的羞耻行为,但还有宗人大夫田单能团结众人,依靠地方大城为根据地坚持抵抗,即便当初没有成功,还算得上培养出过有骨气的后裔,不失为陈国之后;可眼下代国的情况,君臣一心,表面上看来能够与田单治即墨相媲美,实际上呢?秦国不是弱燕所能一较实力积累的存在,何况从制度层面上讲,一心尚法的秦国在嬴政那样渴望进取的明君驾驭下,绝非燕昭王一般能长期容忍敌国余孽常年顽抗的悠游君主。
至于出身不佳者,心中往往会感到自卑,进而扭曲为图谋掌控他人言论到整个社会舆论的权力狂热崇拜者,嬴政在回到咸阳后的人生,其父子楚开启的开挂人生,一样延续到嬴政身上。就是一件接一件的小概率事件接连发生,使这位落魄的邯郸质儿拾级而上,进入东亚地表最强国度的殿堂,依靠亲身经历的民间生活得来厚实的底层逻辑,作为人生行动中次次大抉择的首位依据:统一对他不是难题,真正制衡心魔、正确地处理其他有处世聚才之能人物们的前途与欲望才是。
嬴政是一个会走自己路的人,但他顾及不了其他强者如何前行。在国家实力此消彼长中,他完美地堵死了其他强者的路。面对六国可以通过用间的方式疏离其君臣关系、阻碍正确决策的实施,充分利用几年为一个周期的时间差,达成各个击破的兼并目的。但之后呢?敌国‘余孽’是抓不完的,更是杀不完的,天下太大,以至于疆域之外还有控制不到的别国,社稷版图内有险峻而乏人居住的荒山野岭,朝堂与外地官僚羽翼下还会庇护一批‘身份不明’的社会人士。总有人能逃脱霸主心意的捕捉,随时变身国家潜在动之乱的催化剂。而当不可一世的霸主衰朽之后,因为困窘而广泛联合起来的各国落魄强人们,自然而然会形成互相扶持的基本默契,尽一切可能避免重蹈被某位绝世霸主各个击破的覆辙。‘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若将这句话看作‘吃饱了的变身匪徒们’会留下少量食物给闻着血腥味前来的老鹰和秃鹫果腹,从而达成从属于‘强者层级的猎食阶级和谐’,对稳定的封建王朝采取分封制与郡县制的有机结合的统治形式,理解来也就简单了。
秦有嬴政,而代有赵嘉,这位先为太子、后遭废黜幽居,如今立于新王廷上的落魄公子,亦然是代廷赵国未来可以倚重的期望明星。同样有底层生活经历,同样缺乏可靠的主政根基,虞卿在月光下思索着跟随对代王惊险出访的种种回忆,忽然意识到七雄的君主仅有这两位有相似的民间沦落经历,幼时还都在邯郸城中。孰敢言赵嘉创造不了未来嬴政能够达成的成就呢?现在再回首代王坚持选择吕不韦的杂家思想与复周礼和尊儒等事,其中潜在联系已经不难想通了:天下学说,兵家纵横之外非儒即法,顺应关东民间的呼声则可得到六国的士人支持,进而以尊重彼此的和谐共处实现周室分封国家的相互友好,褪去强行兼并天下的雄心,赵国复国的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吗?看来,未来的代国除了要依托兵家保证武力传统外,最需要的还是自己这样的纵横世家来保证各国之间的关系,从而使表面上的国际和谐能像服从周礼遗德那么回事。
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吧?邯郸城才是当下真正有天子气的地方,要么是嬴政,成就秦国;要么是赵嘉代嘉,成就赵国代国。绝无第三种可能。既然工作目标明确了,以后的使命也便能重新升级一层高度主动进谏代王未来方略。天下的安定,还真不需要残酷到极点的武力坚持才能达成,自己能提供的巧劲,未必不可能成就信陵君那样崇高的成就~只是秦国这样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看来必须被自己肢解灭绝掉了,不然赵国的武士们再骁勇善战,也顶不住高强度的人海漫灌啊。
虞卿越想越兴奋,鉴于半夜时使团反应不及时,还是因为无有效哨戒设置的缘故,遂与西门武子约定先后放哨一个时辰,以更夫游街串乡的打更声为交替时准。武子推脱不过贵卿先行守夜,感激地靠在墙边,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天亮后,两人迅速夹在城门边等待出城的队伍中,预先相中一辆马车。在与车夫商议过后,出城即乘上,朝着燕中都晃荡而去,约摸上午到达决然不是问题。
在他们抵达燕中都门外的时候,另外名叫邯郸城的空间里,正有一队驷马战车疾驰在城南之郊。那位名为嬴政的王者因扮作普通军官的模样,正被往来巡逻戒备的邯郸秦军大营外围防御力量拦截下来,受到对方无法正确回答口令的诘问。这样一来,如果不说出自身真实身份,再由对方予以入城通报核实,根本无法通行——证明身份的物品全都在后面的车驾上两日后才能送到。现在想要在当下亲自观览邯郸城内现状,已变成决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望着远处赵民素幡麻布的吊丧下葬活动,亲王心中并未萌生悲凉念头,虽然物伤其类,但前提还须是关系相亲才能成立。不过看到关中秦民举丧时,他的悲伤也不会太大:给予这些关中子民的尊重是因为自己需要国都所在地的安定,而恰好他是秦国的王、都城咸阳坐落在关中大地上罢了。就富有赵国口音的秦腔面对巡卒盘问时,没有王服衣冠在身,任谁都很难相信他就是秦王。
就这样,打算突击查访前线指挥中枢的秦王在邯郸城外遭遇到拦截,正如其父当年受赵人仇恨,于邯郸被围困时被迫的出逃一样决绝。只是一个被堵在邯郸城内,另一个被拦截于邯郸郊外——即便作为王也有受到‘冷遇’的时候。
“行了,你这赵国邯郸味儿的口音骗谁呢,秦腔也学不像,莫不是刺杀了我秦军军官后换上的衣服,想大摇大摆跑路却被人追击,慌忙间跑错方向撞上我们,不得已编出这么大个谎!弟兄们他敢说自己是秦王,你们信吗?”屯长带头在那里嘲讽,仗着人数优势,丝毫不将可疑人员放在眼中。
“昏头的小卒!没听说过长平之战后我军第一次围困邯郸,寡人才作为人质降生在邯郸城内吗?寡人的秦腔有些赵国口音怎么了?那邯郸是我幼年时期生长的地方!”嬴政愤怒地辩解道。
“你就算是也得走流程,我们弟兄顶多帮你通报一下,这之前你还是得留在这里。这样总行了吧?!”屯长有意拖住对方,打算等待后面可能的它部追兵赶过来。
不管怎么讲,没经过完全血战就收服邯郸的秦军将士们心中之畅快就这样用笑声表达出来,与远处不敢大声悲戚的赵国民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当政的秦王如何继续践行吕不韦所谓的‘举义兵行义战’思想,灭人国家与失去丈夫与儿子之间的矛盾,都不会弥合。对天下局势无能为力的民众们只能日复一日地忍耐着强权专横的弊端,如果其中有大人辈肯让渡些许蝇头小利给自己养家糊口,换得亲身去卖命,已经迈进上有德之主的行列了。
奈何这世上最爱提及仁义道德的主君,与肯分配下真金实物的大人,总是不能对准为同一批人的,甚至往往从属完成不同的立场,真教人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