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吏长看着莫名哭泣的韩叡不知所措,眼前的贵人既不是当面向他乞求宽饶、躲避剑刺的‘可疑’奸人,也非需他处置的思乡戍卒,只好默然等待前来归附的卿大夫们自行统一意见后才继续护送任务,关卡前的最后一里,气氛无比沉闷。
近前关门下,众人方才错愕于其城墙气势上的磅礴雄浑:关前的一段路程实际曲折并不小,纯因弯度平缓所以不易察觉。燕国人故意将关门选址在有视觉差异的两山狭隙之间,这样仅有城墙上的小段制高点处能看清来路上的全貌,反之来人也就看不到关门处全貌,敌人的攻击节奏也就能相应受到迟缓——倘若在必要位置有位沟通前军与后军的指挥校尉,守军自然能安排神射手在制高点处一矢中的。另外,北边边境的城墙材质自不必说,石制无疑,但高大也未免太过了些,竟有七八人高。
“齐地何其富足!”虞卿默然感慨。
排在五人队最中间被保护着的赵从简位在虞卿马后,刚想出口问询对方错将燕、齐混同,又因称呼不便明说,赶紧止言;走在最前面肥食其当然听得到这句感慨,也来回望少师大人,面露不解。谁知虞卿抚髯呵呵一笑,并无余话。
关墙上荷甲执兵的正经守卫看见‘归附人等’,不待队伍最前面的小伍长通禀原因,即从关楼中唤出关门尉。惺忪睡眼的长官臭着脸劈头大骂:“是什么来历的赵国贼人?白日里也蒙着眼走路,竟然寻到我这处关城前,搅扰弟兄们清净!一干人头上巾帽非黑非白不像良人,脚上也不晓得先钉副马掌就敢来叩关,怕是穷鬼饿昏了头不晓得人间滋味,肚腹里囫囵蜷着何等混沌心肠!怕不是来赚开我这关门的细作?哪个为首主事?听仔细了回答本将,伸直腰杆不准弯着!”
幸好充任队长的是肥食其。早年他曾作檀台宫门尉的经历,让他深刻意识到把守咽喉要道的尉官亭长之类武职守卫日常工作中众多潜在规则:对方门尉白话一大堆,若是正经盘查,只肖三言两语即可。至于明面之下的黑话是什么意思呢?切口一时间找不到,不过最后那句‘听仔细了回答本将’,除却自我抬高身份的装叉外,要紧在前半句。怎么才算听得仔细?这就是说,之前所说是独立的整体盘问,倘若不懂,切不能装懂,回答后面尾句即可。
‘伸直腰杆不准弯着!’乍听得是叫人声音洪亮些明白回答,可夹杂一直一弯,大致意思便明白,这短句分明是叫人直来直去,不许夹带私欲,怕是强调边境上的不法交易最近做不得,劝有勾连的赵人同伙原路返回的。现在若是还弯着腰回话,便是同伙;伸直背部便是不懂黑话的白丁,如何处置就难讲了。按名义上燕赵两国交恶的冷淡关系,迎行旅人进去剥衣便杀,身外之物并马匹鞍鞯全不入库,都要充作这关门尉的私物,地上血洗干净了防备检查,尸体或埋或扔山里,没准来路上的马粪路段附近就是抛尸引狼的地方,燕人自己查不出来,专门用那恶臭遮盖尸臭!
世上最怕人吓人,尤其自己吓自己更甚,事情往坏处想没得下限。肥食其赶忙定定神志,故作高明地目视前哨的武吏长代为解释原由,却不想对方收了好处,却驻马在他们身后不再向前。这么说来,自己还得亲自趟过关门尉设下的‘鬼门关’!
“本贵乃是故昌国君,秦军已下邯郸,我逃赵归燕,往日向来有书信暗联太子,如今特来投奔!公卿辈仗义横行,不识得什么直腰弯腰,与我开门放行,以后不会忘记你的人情!”肥食其硬着头皮喊道,却不成想对方像是彻底睡醒了似的狂笑好一阵子,才悠悠呛声:“什么昌国亡国,我一土人门尉,只晓得效忠燕国,不识得秦国赵国。再有哪个望族封君不住在大城豪宅中,左手搂着平民家的儿女,右手牵引豪华赛马的缰绳肆意驰骋?出入前呼后拥,饮酒纵乐起来便不区分昼夜,瘫倒在地上形如烂泥一般更不能被扶不上马。口口声声记挂人情,等过了我这关便扭头背忘掉回报这事。倘若世理不是这样,何劳我守卫在此十余年风吹日晒?贵人以为可有道理?”
赵从简作为平民穿越者,听到此话心中自然生出几分同情;肥食其起于基层,听罢并不生气;公孙练只是苦恼外姓臣子不能谨守本分;韩叡泪痕犹在,表情麻木;可虞卿脸上登时挂不住,瞬间怒容出声:“大丈夫既有胆量豪言,何苦隐匿在这小小关门处执掌微末?不妨随我们后队护卫同行,一并往会太子,倘若有真胆识,在乐大人门下做个亲兵校尉,你意如何?”
“听这位大人口音,是赵国邯郸籍贯吧?!恕小人直言,乐氏大名鼎鼎,本人虽处边关,然而并非对国中卿相充耳不闻。可如今昌国君自身难保,你且是随同他前来投奔太子,尚且不知运数,如何能照顾到我的门庭?何况燕秦通好已久,君王治政老成有余,久不欲滋生事端。如若有把握能游说了国君,哪怕是保全你们性命避居内地,你等又何需绕行代郡来我这里,企图悄悄地通好太子走嗣君的门路?大人切勿再大言啦~”
肥食其见对方阅历卓然,几句话就识破画出的大饼,又以出身类似对其惺惺相惜,大笑后辩白道:“雏雁跟在雁阵尾巴上奋力前行,来年春夏归北时身形就能同成年的大雁相媲美,越二三年未必不能充作头雁领航。何况燕国经年不习兵戈,将才消耗几尽,谁知道大争之世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兵祸?赵国的连年用兵,人力匮乏众所周知,不足以令我乐间充分施展而显名,可燕国得我却是如鱼得水,怎么能说间不得任大将军?小子辈若图富贵,速速顺从我的心意,不然等秦国打算吞并燕国,从代郡取道上谷保卫内地的国都,你在关门尉的任上死于国事也无人知晓呀!”
“乐大人,我西门武子在这里谢过你们好意了,这就安排人为你们画像、入关、通报关尉大人,倘若不弃,在下情愿护送你们面见郡守。”肥食其一口应诺,众人听到门内号令,不多时,仅容一车通行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半扇之半,仅可容纳众人下马牵行进入。仔细觉来,门道从外到内都是坡度平缓的上行甬巷,进深非常,进入后有种隔绝天日的黑暗——此时日头偏西,乌云遮蔽下关城内灰黑一片,阴凉的穿堂风迫不及待流淌过众人全身,马匹都在打寒颤。这就是燕国迎接的第一站。待众人进入,两侧粗健的燕国戍卒立马吭哧吭哧阖门,外面的小伍长仿佛又在吹起口哨,马蹄声呼应着急促响起。西门武子已从关楼下阶来,身边簇拥着手下站在甬巷不远处等候,随即下拜:“乐大人,招待不周多有得罪!两国交恶由来已久,上谷郡紧邻上都,我这里又是第一道防线,还请见谅!”肥食其从怀中拿出贴身的玉佩,却被对方断然拒绝:“刚才所说只是验证大人气量见识的试探,既是昌国君不假,怎么敢受恩惠?”随即命手下取木片快速画像一式两份附介绍,留作关城存证与郡府处所用。谦让一番,虞卿气不过,随即用个人真实身份介入双方谈话中。又有戍卒见势默契地端来储水,旁者牵走马匹到路边草棚饮喂,棚里棚外正储存着数量可观的大捆草料。
三人随即就燕国内政及对东胡、匈奴的边防展开讨论,约摸一刻钟多,侍骑呼啸而至。赵从简在交谈末时,留心到西门武子这样一句话:“诸位大人在边地切勿刻意彰显有关乐氏的身份了。”之后不再多谈。肥食其愣怔而不知所措,只好故意深沉起来。虞卿此时气消了大半,不再纠结流亡士人身份带来的窘迫。眼珠子一转,微微眯缝起来,随即对此地的全体戍卒高声询问:“各位多是燕之秦开将军部旧故人的后代吧?”众人看向西门武子,后者惨然一笑,再度打开话匣:“虞大人果然智慧出众!在下不才,父祖两代人都效命于秦氏,因此才能承担本关前关门尉的职责。只是先人早亡,兄弟嗜酒好赌,多不堪任用,无从晋升罢了。”
“小事而已,到时跟随我去赵国任职亦可,那里的内地更加富饶,胜过燕都一倍!”双方开怀大笑,却见一心盯着功名利禄的西门武子忽然扭头,直勾勾盯着赵从简使人心中发毛。虞卿察觉异常,便为代王解围插入闲话:“武子门尉可以让我们牵走马匹了吗?我们的侍骑已经进来了,现在应当去拜见关尉大人了。”武子紧皱着眉头道:“虞大人,我自幼见人颇多,自任本地前关门尉来贵贱皆见过无数。昭王晚年好求长生升仙之道,至于今,国中权贵豢养游方术士成风。武子我自己也习得过些望气相面的方术,虽然不甚精通,但大类显相还未走眼过。这少年形象容貌分外清楚,绝非公卿家人子弟,还望如实相告!方才你似乎提到邀我回你们赵国任职,是否匿有不利燕的诡计?倘若说不清楚,恕本尉就地秉公执法!”
西门武子的下属门见势不对,又刚刚放入十名侍骑,瞬间包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