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既不再肃静守矩,公子骘也自恃起昨夜在虔所寄住宅院中宗人博取来的好感,心想不能再让他人越过座席身份抢话,也当谈出一番‘维护赵大氏族颜面’的见解,对外限制外姓扩权和对内巩固宗室中自身将来地位才能都有交待。说些什么好呢?也该着‘务些实务’,于国于族于己,那太行山陉下内地本该沃野千里,可如今因秦攻取急切,尽数抛却荒废了!
骘起身僵硬地拜过赵从简:“王上!臣以为不当再为虚论!”这番话惹得众人不悦,然碍于礼数,反对也要听完骘后续详言再行反驳。赵从简和缪宦同时皱皱眉头,面对这位刚猛机巧的‘自己人’,不晓得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内地百姓陷在水火中,兵援刻不容缓!秦军四散诸县徇地缉盗,出击正是时候啊。今当率代骑逾山南下,往来冲杀,召故忠臣仗义之辈共起应敌,败乱秦吞赵意图。是东方乱而西方安,代西二胡三郡吏民,方才会服从王廷命令啊!”
这一击痛锤在多少有些幻想依靠参加流亡政权就能光耀门楣的众人身上,原来的他们,个个都不过难获重用的中层官员;至于此行来时,秦军擅长轻兵追逐猎物的戎卒被代郡的巡逻骑士击走,纯属天意不绝赵祀的运势施加;当下的正道,仍旧是征调一切武力南下,在邯郸以北的广大平原上与秦军争夺。若再晚几日,诸县都驻进了秦兵,纵使百姓有意顽抗,官吏们可就难使劲动员了!
为人较圆滑的庞谟向来处事得当,不然也难跳到赵国另一门名将李牧的门下担任亲信。他对文官一贯缺乏好感,又见识到隐隐有再兴党争的赵-外氏族之争,自然不愿;眼见公子骘有被宗室排斥的迹象,便萌发将国政引导向单纯的‘文武争驰’上,也能在当下‘武官效用’见长的大背景中重新凝结起更坚实的团体。因而他按默认的左右主列席交替发言规则,视公子畤提前发过言而越过对方说道:“王上,臣庞谟也以为然!吾辈武将实不宜久居王廷,驰骋疆场方见所长。当下内地犹然有防备燕、齐趁秦来攻而想渔翁得利的各大要邑兵马驻守东境,可得万余人,慢则见失于秦军,降在敌列,或又疑其忠信,复蹈三十二年前长平故事,是令秦赵俱不能得用其士!成家国悲亡矣!”
赵从简收到这条信息,精神立马振奋起来:原来自己还可以指挥这样的一只生力军在内地!若是能散作游击之队,辅以各地乡兵配合,秦军也不过能占领城镇市邑津要的点状地区,广大田野,终归是属于自己的!最起码今明年的抗秦经略,基本不用发愁。
堂下却又有人讪笑起来:“庞将军怕是说笑了。王上,臣早早受先王命征召,回到邯郸禁军任使,强化内地防卫。举凡边兵与中兵,年年有健儿充入禁军编练,实情了然于心。所谓防燕、齐之兵,邯郸受围前早已抽去半数精锐,以新丁补入其部,不堪用命;领军诸将校虽有心出死力,然举目无所托,待秦兵扑将去,手下大半要逃散掉,终归是不会坚守在原地等待被围困的;况邻近他国,惊鸿奔兔乞入人境避难,亦是常理,于我邦交观燕、齐所将为,即使有纳,燕必分其队而远遣北境,作奴仆抵御东胡,齐先纳而后拘,收其甲兵后送至秦示意友好。苟越隙逃魏,魏畏秦强,必不敢留,侥幸至楚,虽可见容其众,不过客兵边境为戍守,再难返吾国。此兵必亡!愿大王深思!代兵少,不禁往来消耗缺乏,宜聚其力以为久养,东和燕,北和戎狄,勿怜有礼之邦难为下计,当借其兵共御强秦!”
说话的人正是下一位应当发言的公孙驼,他的话虽然泄气无比,但抬头看去,双眸仿佛沙地中闪耀的晶石,精干的身材又令人生出别样的自信感。联燕、诸异族善骑之国?也是道路子,又能与二胡三郡紧密联系起来,颇有武灵王计政遗风,不愧是出征过塞外的名将!言语间果真有骏马奔腾、来去犀利的意味,可国情当下,还不能算作‘行国’啊!内地如何果断舍弃得?
正是面露难色之际,缪宦敏锐意识到公孙驼的思路与之前几位大相径庭,直接阻碍了接下来的议题的统一进程,及时尖声斥责:“将军既是虎胆,怎可逆诸柱国意懦弃内地!况生民百万朝夕入秦汤沸不顾,又弃复国急倚的万千健儿,斯是何意!”
顺位到李责,他本人并未确意要接过话茬儿——其伯父名将李牧‘谋反’的事,连这“代地小王廷”都未作再判,此时堂中所争取的,于赵国无新益处的一介冢中枯骨来说,几不相干,自己这随同前来的‘守骨鸣冤之人’,根基终归不深。何况同为边军出身,自己一瞬间也有被公孙驼所言打动到,内地,是恶龙潭,是悍虎穴,唯独不是边人们应该长呆的地方。但就这样把临时被缪宦打断后应当救场的发言机会让到左主列席的公孙练处,虽然对方能言善辩的文士名声在外,但于可见的宗室-外姓大臣两阵营分裂趋势下,自己的行为更不得体。于是他偏头看向身边人,后者心领神会,也乐得代其次序发言:
“王上,列位公卿勿急,当下不是互为恶语仇雠时候!”叔孙胜作为宫卫长官熟稔朝仪,自身又精通文史,当下出面调停再好不过,只见他直接了断在前的尊长们驳斥姿态,谏言道:“昨日言国号代、赵议论时,胜便思国家存亡之机,其惑在秦军强弱究竟如何。今邯郸已失亡敌手,燕、魏、楚惊惧自不必说,亡国者非止有弱韩,昔日强如我赵国,一二十年间大势便去了。此时及时出使,比往昔时候联合都来得轻松——是秦所为,令天下王公皆有亡国惊惧。今岁将尽,不能复有邯郸,然难保明后年月秦能安享吾地!须知合纵再成之威能!彼秦昭襄王末时秦衰,诸国复有关东故地,皆在当时围吾邯郸有大疲秦!前牺我一国之力而成诸国之美,非燕、齐无地接秦者,韩、魏、楚皆乐泣,美得故地。今内地新失,令天下之国皆为秦邻,正是秦亡其道!福祸自招!故吾辈争复内地,非一国力争,是为天下列国而争!复有何忧?然诸位可尝思,那秦军若败亡去了,邯郸旧人,愿还是不还?秦人送还,或为吾等令其还?若大迎其人归故国,自王迁起至诸邯郸公卿,与吾等如何相处?郭开奸佞之辈,岂望吾等复都城!邯郸当复,复后又作何处置?”
好一番说辞!赵从简心生佩服,不愧是王宫近卫官长,前半段安定下众人之心,好似复国成就指日可待,人均受用针强心剂;后半段句句话中有话,表面上应和开头的国号王号昨日小议在延伸,实际上却引出在座者与旧王廷的满朝文武间近乎绝对的‘分庭抗礼’——在那遥远的地方指出本方所拥有的共同强敌,从而将在座者系绑同驾战车!统一战线的做法完美无缺!代地处君臣若有建功,于邯郸的权贵官吏,听上去并不会‘幸福’,那投降主义的阴影会成为对面秉政的永恒污点。反倒是这里全数败亡了,倒可算赵国这曲顿挫的悲歌添上些许转折调子,无伤大雅。
来代君臣,向上,是无处请功的。邯郸城破一角后的无奈投降,也不应该被后来人再翻出质疑,于赵,斯是大大的不敬。
那么,继续延用赵国号王号又有什么好处呢?反倒是秦军可能一鼓作气,在轻骑追捕失败后,大军压境,强吞代地。缪宦在此番发言完瞬间被同出宫中的叔孙胜点醒‘外界-自身处境’,迅速清理起全力扶植强君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