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时,当先看见拾翠在廊下跪着,崔恕冷笑一声,问道:“你主子怎么不带你走?”
拾翠低着头,轻声道:“主子说奴婢的家人都在京中,不能让奴婢跟着她背井离乡。”
好好好,就连她的丫头,都敢承认自己早就知情,跟着她一起隐瞒欺君——她还不是仗着他绝不会迁怒于无辜之人!
崔恕只觉得一颗心犹如刀剜般地疼,喉头上那股子腥甜之意越来越压不住,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当下快步踏上御辇,闭目努力调整着呼吸,勉强将那股子难受压了下去。
御辇起动,稳稳向宫中驶去,袖中仍旧放着那卷遗诏,看,还是不看?
脑中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即便能找到她,即便他亲自追过去,只要有遗诏在,她大约,还是不会跟他回来。
她早就拿到了遗诏,却一直藏到如今才肯拿出,她是在观望,看他会不会如她所愿,看来他让她失望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
他这么久的辗转反侧、刻骨铭心,他的挣扎犹豫和退让,不过是个笑话。
心痛得难以呼吸,崔恕勉强出袖中的卷轴,刚刚展开时,一口腥甜的血喷出来,洒上了深黄的祥云提花绢,星星点点的血色里,崔恕看见了崔道昀清隽的字体:昌乐郡主江糜芜婚姻之事听凭自主,任何人不得干涉。
血色迅速暗下去,变成暗红,崔恕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短短几个字,又看着末尾端端正正押着的御宝,心中一片死寂。
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跟他成不了。
御辇驶进东华门,车外围随的人都听见了崔恕冷淡的声音:“去奉先殿。”
这一天,崔恕一直跪在奉先殿崔道昀的灵柩前,水米未进,至夜时也不曾出来,汤升等人焦急万分地守在殿外,却不敢进去,更不敢劝,只得暗自向天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翌日黎明时分,汤升在朦胧睡意中突然听见一点响动,连忙睁开眼睛站直了,正看见崔恕从里面走出来,形容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只是汤升总觉得他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汤升连忙迎上前去问道:“陛下是否要进些饮食?”
“去备办吧。”崔恕道。
汤升听他的语气还算平静,这才放下心来,却在此时,就见张离匆匆走来,躬身回禀道:“陛下,在往南去的路上发现了郡主的踪迹,是否立刻安排车驾前去?”
“不必。”崔恕淡淡说道,“知会何卓和齐牧,把所有人手都撤回来,不必再追了。”
她不愿意被他绑着,就让她去吧,她已经放过了自己,他也该放过自己了。
他与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这日起,崔恕再未追查过糜芜的下落,就连拾翠,也都放归家中,宗正寺筹备了一半的大婚之事突然搁置,昌乐郡主府虽然没了主人,下人们在汤升的授意下依旧像从前一样每天打扫整理,樱桃成熟时,汤升特地命人摘了一篮送到御前,只是一直到第二天,那篮樱桃依旧安安静静地摆在案上,一个也不曾动过,汤升便知道崔恕这回是真的不愿意再提起糜芜了,之后便再没让郡主府送东西过来。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快到端午节时,张离找到汤升,道:“汤总管,我打听到昌乐郡主如今在扬州,要不要禀告陛下?”
汤升自己也吃不准,便让张离先不说,末后拣了空子略略向崔恕提了一句,崔恕原本正在批奏折,听了话时手中朱笔悬了许久,朱砂一点点滴在折子上,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白纸,似要透过纸张看到那人似的,汤升见此情形,终究还是咂摸出了点意思,回头便要张离时不时向崔恕报些糜芜的消息,她乘船去了瓜洲,她又改道去了石头,不知不觉间,糜芜竟是把江南数郡逍逍遥遥地走了一个遍。
起初的时日,崔恕时常梦见与她一同坐着船,顺着江南的春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等醒来时,想起前事,却只剩下惆怅。她倒是轻松了,可他想要抽身,却如此之难。
到了后面,梦渐渐少了,即便梦见,她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到了冬至日除服的时候,崔恕恍然想到,已经快两个月不曾梦见过她了。
他大约,是真的放手了。
但愿,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
春日展眼即到,垂柳抽出新芽的时候,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油壁车突然停住,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提着裙裾跳下来,攀着道边垂柳的嫩枝折下几条,又采了一捧野花,这才跳上车来,将花草都放在座上,笑着向身边的老人说道:“阿爹,我给你编一个花篮子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