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以我的表现,继续留在村子里,没穆扬的帮忙,我连分内的工作都干不完,这样下去别说回城,连在村子里都会活得很艰难。而我到这个处境,和穆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我跟他一起下乡,反而一直劝我在城郊插队。是我偏要去陪他,他说不要,我以为是怕我吃苦,谁知道是真的不要。”凌漪闭上眼睛,“如果不是他把名额让给我,或许我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凌漪没跟费霓说那些更具体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觉得难以启齿,她在方穆扬被推荐上大学后想到了死,方穆扬从来没画过她,她想在临死之前让方穆扬给她画一张画。方穆扬并不知道她的打算,但她在那样一种处境中提出让方穆扬给她画画,方穆扬不能不答应。为让方穆扬印象更深刻,她决定让他画一张不一样的。那天知青点的人都去看电影,她叫住了方穆扬,等其他人都走了她把门插上,一粒粒解自己扣子,她问方穆扬是不是没画过人体,现在他可以画了,画完了这幅画是烧是埋都随他便,她要他记住她最好的样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方穆扬并没动笔,转过身向着门走去,他关上门对里面说,他要去看电影了,凌漪去不去看无所谓,因为她去上大学看电影要容易得多。
有方穆扬的帮助,该凌漪干的活儿她都按时按量完成任务,她在老乡心中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改造对象,从一个头一天干活就中暑昏迷的知识青年锻炼成一个真正的劳动者。方穆扬推荐她,反对的人也不多。
费霓很想说,当初你肯去那么远的地方陪方穆扬一起插队,后来你的大学和医院离着这么近,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为什么要我去你的学校等你那么多个钟点你才肯来见一面,之后就再也消失不见。她没问出口,就已经有了答案,去插队之前,凌漪根本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别说没吃过,就连见过都没怎么见过,就算见了也是浮光掠影似的,为之蒙上了罗曼蒂克的幻影。像她这种从小就见惯了父辈辛苦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什么爱情去陪一个只是有好感的人去偏远地方插队,顶多会送那人些吃的,连名字都不能署,怕那人有了什么别的不该有的想法。没吃过苦的人乍然吃了苦,便会夸大苦难的力量,以后别说吃了,见着了都要躲着。况且她当日跟随的是一个知情识趣能够为她排忧解难的方穆扬,而不是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帮不了她还可能给她带来麻烦的方穆扬。
“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前女友,在你之前,他也没有过任何女朋友。他喜欢的一直是你。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帮忙在报上澄清一下,说那篇文章并不属实。”
凌漪这句话是从牙齿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说出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耻。
一篇文章里但凡有一个关键信息存在严重失实,那整篇文章的可信度就大大存疑。有没有前女友这个大前提都能出错,遑论别的。其他的细节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有人全然相信了。
这一点,凌漪知道,费霓也知道,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凌漪的话。
“我没必要拿这种话来骗你,他那么喜欢画画,一张我的像都没画过。”她宁愿方穆扬喜欢过自己,而非自己自作多情。凌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梳理她和方穆扬的交往,发现他从未喜欢过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以前宁愿画门房大爷,也不给自己画像,就算给她画,她也是猫的背景板,连个脸都没有,她看着画上的猫哭了,方穆扬拿塑料丝编的镯子哄她。她以为这镯子是方穆扬特意给她编的,一直珍藏着,过了许久才从方穆扬嘴里得知那是他买的,方穆扬还说,要是她喜欢,他再帮她买两条,不过有一点得提前说好了,不能讲价,凌漪第一反应是方穆扬被人给坑了。方穆扬平日固然调皮恶作剧,但绝不会骗女孩子的钱,他就算骗,也只会骗比他大得多的男孩。她不肯买,方穆扬也随她去。后来她把困境里方穆扬对她的怜悯当成了喜欢,不管方穆扬怎么劝她在城郊插队,她都要和方穆扬一起去,去之前她没想到环境那么艰苦,可即使想到了,她也会去,那时她相信感情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到了她才知道,她对方穆扬的感情只能战胜她对别的男的感情,其他什么也战胜不了,既战胜不了环境的艰难,也战胜不了繁重的劳动,更战胜不了她对未来的迷茫。
在她下乡以前,她欣赏的是有才华却不把才华当一回事的人,比如随便那编织袋草纸画画的方穆扬,下乡之后,她发现自己以前欣赏的才华变得毫无用处,不光别人看低了,就连她自己也不觉得那是什么本事,拉琴拉得好远不如拉锯拉得好,恰巧方穆扬也学着做木工,会给当地人画画,体力活也干得。
下乡前下乡后她喜欢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恰巧方穆扬全都满足了。所以她得以一直喜欢方穆扬,如果方穆扬只会拉琴画画,那么下乡后他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人,那样的人凌漪绝不会喜欢。她喜欢任何阶段的方穆扬,除了病时的他,这一点她有时都不敢对自己承认;而她的任何阶段,方穆扬都没有喜欢过她。
“穆扬说……他很庆幸照顾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一早就喜欢你,还想跟你去一个地方插队,可你告诉他,你还要上学,以后也不用去插队。他因此觉得高攀了你,后来你去医院照顾他,对他完全是意外之喜。如果照顾他的是我,他也不会跟我结婚,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以前有人起哄说我俩是男女朋友,他一直都是否认。”
费霓想起方穆扬确实问过自己想去哪儿插队,她说她还要继续读书。那时她以为方穆扬只是随口一问,肯定问过不止一个人。